【原】【淺斟細語】為蒙塵寶珠拭塵——再解惜春（三）

廉介惜春

接下來，我們來品讀眾多紅迷視為展現惜春正傳的重要故事《矢孤介杜絕寧國府》。讀這段故事不能只讀惜春與尤氏吵架的內容，得從抄檢暖香塢讀起。抄檢暖香塢不僅是這對姑嫂吵架的起因，也展現了惜春的性情和品格。

抄檢隊來到暖香塢，惜春自小就是嬌生慣養，幾時見過這么來勢洶洶的查抄？“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么事，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他”。如果沒抄出什么事，這事也就過去了，可偏偏在入畫箱中抄出了不明物品。“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她不知道這事到底有多嚴重。鳳姐判定，物品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只是不該私自傳遞。惜春一聽說有問題，也不管程度與否，執意就要趕入畫走。鳳姐最終沒有帶入畫走。惜春看出，入畫是寧國府的人，鳳姐不便處理，第二天正要親自把入畫送到寧國府去，聽說尤氏進大觀園了，又把尤氏請來，要尤氏帶入畫走。無論入畫和奶娘等人怎么求情，尤氏怎么勸說，她也堅決不肯留下入畫。

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第七十四回）

不知道研讀這幾句對惜春形象起著關鍵性作用的話的諸多紅迷中有沒有人搞清楚過“廉介”這個現代漢語已經不用了的生僻詞語的意思？估計很多人不但沒有查過這個詞的意思，還一看到“百折不回”、“孤獨僻性”，再加上后面尤氏罵惜春“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以及探春說惜春“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就認為這是說惜春性格倔強偏執、冷漠孤傲，認為作者是在貶損惜春。但是，只要稍微查一查，就會發現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廉介一詞的意思是清廉耿介。有的人可能還不知道耿介是什么意思。耿介是正直不阿的意思。因此，廉介是妥妥的褒義詞。百折不回也是褒義詞。僻指的是特立獨行，性就是性格。僻性是中性詞，沒有褒貶之義。

“廉介孤獨僻性”意思是清廉耿介、獨有的、特立獨行的性格。探春說她“孤介”，指的也是她“孤獨廉介”；說“我們再傲不過他的”，是贊揚惜春一身傲骨，和作者同義。此回的后半回回目《矢孤介杜絕寧國府》里的“矢”就是堅持的意思，和百折不回同義。“矢孤介”就是堅持正確的、在外人看來是獨有的思想和做法。

這些詞匯全是贊揚惜春性格耿直、不受他人鼓惑、堅持原則、百折不饒的優秀品格，絕非指責惜春死倔、冷漠高傲。這么一來，估計很多人不理解，甚至接受不了，明明是惜春要把可憐的入畫趕走，怎么作者還贊揚她的做法？

惜春要把入畫趕走的理由是入畫丟了她的臉。那么，入畫丟了她的臉嗎？丟了。入畫在這件事上不是沒有錯。她錯在不該私下傳遞東西，應該按規矩稟報主人，并征得主人同意后，才能把東西收入園中。惜春知道入畫私自傳遞東西時，嚇了一跳，“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鳳姐也好，尤氏也好，誰都沒說入畫沒錯。尤氏還罵了入畫一通。既然有錯，惜春要處罰她也就合情合理。她當即就要求鳳姐處罰入畫：

“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里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第七十四回）

惜春說得有沒有道理呢？還真有。賈府里就是存在欺負年輕主子的風氣，例證太多了。第五十五回的下半回回目就叫做《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這一回的故事就不用多說了，管家娘子們就是要欺負年幼的探春，只是沒得逞。在《懦小姐不問累金鳳》的故事里，連迎春的乳母、奶嫂都要欺負迎春，她們想占有她的首飾。不止仆婦們，就連丫鬟們也未必服年輕主子們的管束。寶玉生日當天，“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在賈家這樣的環境下，惜春又是賈家年紀最小的小姐，如果她“不拿一人作法”，只怕會落得比迎春還不如的境地。

拿人作法

“拿一個人作法”不是惜春的獨創，早在鳳姐協理寧國府的時候鳳姐就做過。當時，有一名仆人睡回籠覺遲到了，鳳姐可沒饒他。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第十四回）

鳳姐處罰遲到者的理由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惜春要求處罰入畫的理由是“這里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二者如出一轍。

再看兩名仆人犯錯的性質和程度。入畫替哥哥保管一些物品。物品本身是沒問題的，只是不該私自傳遞。錯誤確實不嚴重。那名遲到者不是無視清晨點卯的規定玩到深夜而睡過了頭，他當天醒得較早，又睡了個回籠覺，結果遲到了。這錯誤也不嚴重。

這兩件事沒有區別。為什么大量讀者為鳳姐處罰遲到者叫好，覺得這是她管理能力優秀的體現，卻覺得惜春處罰入畫是偏執甚至是不對的呢？這不是雙標嗎？

有的人覺得，入畫苦苦哀求的場面很可憐，惜春應該有所觸動，不應該矢志不移地要處罰她。可那名遲到者又何嘗不是“張惶愧懼”地在哀求？咋就沒幾個人同情他、覺得鳳姐應該饒恕他呢？

那名遲到者是寧國府里迎送親客的仆人，入畫是暖香塢里的首席大丫鬟，都是“有體面”的仆人。二人唯一的區別是：遲到的仆人與來自榮國府的鳳姐毫無瓜葛，而入畫是從小就侍候惜春的貼身丫鬟。于是，很多人就覺得惜春應該看在主仆情份上饒恕她，就連入畫自己也以此來央求惜春，請惜春“看從小兒的情常”，不要趕她走。入畫求得是很可憐，但是大家想想，如果在制度面前做不到人人平等，仆人只要和主人有深厚情誼就可以不受處罰，那制度不就成了一紙空文嗎？雙標的執規方式何以服眾？

在這個問題上，不少人犯了雙標的糊涂錯誤，作者可沒犯。在查抄大觀園之前，賈母整肅過聚賭問題，查出了三個大頭家，其中之一是迎春的乳母。這個人比入畫更“有體面”。黛玉、寶釵、探春等人紛紛向賈母求情，要求看在迎春的面子上饒了她。作者借賈母之口進行了駁斥：

“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第七十三回）

賈母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越是這些跟主子關系不一般的仆人犯了錯，越是應該處罰。要不然，這家還怎么管？賈母公正無私的做法毫無疑問影響了惜春。惜春“拿一個人作法”的做法顯然沿襲了賈母“要拿一個作法”的做法。

坦白從寬

對于是不是該看在主仆情份上饒恕犯了錯誤的仆人這個問題，作者還用反面例子進行了論證。賈母八旬慶壽期間，榮國府的兩個仆婦公然抗拒尤氏的命令，不去傳請管家娘子，被暫時捆了起來。鳳姐準備在慶壽期后送往寧國府，交給尤氏發落。其中一個仆婦是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的親家。費婆子自然就來找邢夫人幫忙，邢夫人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向鳳姐求情，鳳姐只好放了她們。按說這兩個婆子中只有一個是憑借與費婆子的關系走了門路得到了赦免，另一個還是要受罰，可結果正如林之孝家的對那個不是費婆子親家的婆子的女兒所言，“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只打你媽的理。”兩個婆子誰也沒受處罰。

照這樣的邏輯，假如迎春的乳母可以被饒恕，那么另外兩個大頭家即便沒有這樣那樣的關系，她們也能被饒恕。三個大頭家都能被饒恕的話，那八個小頭家又有什么理由受罰呢？犯錯嚴重的都不受處罰，犯錯較輕的能受罰？頭家都被饒恕了的話，那二十多個聚賭者就更沒有理由受罰了。那么查賭還有意義嗎？

入畫這事也是一樣。惜春要處罰入畫是對的。她比鳳姐協理寧國府更不容易，受到的阻力更大，不僅入畫拿著與她的個人情誼在求情，奶媽等仆人和尤氏也都在求情。她也不是沒有受到人情的干擾，“咬定牙”一詞非常形象地描述了她努力排除情感的困惑、艱難地要處罰入畫的內心糾葛。因此，作者將“矢孤志”、“百折不回”、“廉介”等諸多贊美之詞都毫不吝嗇地賦予了她。遺憾的是，作者這么用力地夸她，卻被很多讀者認為在罵她！曹雪芹在天有靈的話，看到他的作品被理解成了這樣，估計要氣得活過來了！

有的人可能仍然不服氣，覺得就連管家的鳳姐都認為入畫的錯不該罰，惜春要罰入畫就是矯枉過正。是這樣嗎？我們來看看。

鳳姐是說可以饒過入畫，但是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入畫得交待傳遞人是誰。這一看就知道，不就是坦白從寬嗎？古今中外都一樣，在事情還處在調查階段時，涉事人能提供有效的調查線索，那就是將功補過啊！然而，直到入畫被攆出大觀園，入畫也沒交待傳遞人是誰，反倒是惜春給鳳姐提供一個嫌疑人的線索，即后門上的張媽，可她并沒有證據。對此，入畫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鳳姐只好把物品暫時交給周瑞家的，“等明日對明再議”，也就是準備明天再拿著物證找張媽對質。不管鳳姐后續的調查結果是不是張媽，那都不是入畫“坦白從寬”的結果了。入畫在威逼利誘下就是不肯招供傳遞人是誰，要按鳳姐的脾氣，她肯定要挨打吃虧。幸好她是寧國府的奴仆，鳳姐不便直接處罰，她才沒挨打，怎么可能饒恕她呢？不加重處罰她，已經是她走運了。

在是否要處罰入畫的問題上，惜春沒有錯。她絕對屬于作者稱頌的“可齊家”的“裙釵”之一。

惜春的執著品格是怎么形成的呢？就是在她畫園的過程中形成的。一個人的品性和成長息息相關。在惜春畫園的過程中，惜春從工筆畫小白變成行家，完成了三成底圖時又被迫進行大幅改動、甚至面臨整個畫作推倒重來的局面，然而，她還是堅持完成了畫作。在這個不斷克服困難、來回修改的過程中，她百折不回、執著前行的品格也就隨著畫作的完成而形成，最終成為她最重要的稟性。

惜春畫園故事的重要性也體現于此。它不僅是惜春人生的重要故事，還是了解惜春人物性格形成的重要環節。惜春堅持要處罰入畫反過來也證明了惜春完成了大觀園圖的畫作。因為這些內容是作者塑造人物、推動情節的有機體，環環相扣，密不可分，一定要著重研讀。

事態升級

處罰入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處罰的力度。因為一點小錯就要被攆走，確實太重了。入畫受到過重處罰的原因是周圍沒有人做出合適的調停。舉個例子，對比一下，一看便知。鳳姐生日當天，周瑞之子喝醉了酒，又是罵人，又是干活出錯。鳳姐把他攆了出去。周瑞家的來求情，賴嬤嬤做了調停。

賴嬤嬤笑道：“我當什么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第四十五回）

賴嬤嬤是賈府的資深管家娘子，和賈母同輩。她可沒有仗著自己這張老臉要鳳姐饒了周瑞之子，而是提出了適中的調停建議：不要攆走周瑞之子，打幾板子，教訓一頓。既不是有錯不罰，也不是輕錯重罰，鳳姐和周瑞家的都能接受，處理得非常好。筆者不是說打人是對的，但在階層社會里這是合法的，討論問題無法離開事物所處的時代。很多評家都覺得賴嬤嬤能當上賈府的管家娘子是因為她會拍馬屁，而筆者認為，她固然能說會道，但主要還是因為她確實有管理才能。作者對于這個過場人物的塑造同樣很注重多面性。

回到入畫的情況。其實就連入畫本人也沒認為自己不該受罰，她向惜春求情說的是：“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意思就是，只要不出暖香塢，不管是受活罪，還是被打死，都愿意受罰。這事該怎么處理呢？筆者不贊成打人，可對入畫進行罰款應該還是可以的。入畫是惜春的首席大丫鬟，月錢應該是一吊錢，罰她個三五百錢應該沒問題，既在她本人經濟能力的承受范圍內，又能震懾其他仆人，因為仆人們普遍看重月錢，還給惜春下了臺階。

可惜的是，尤氏也好，暖香塢的其他仆人也好，誰都沒有像賴嬤嬤那樣提出個折中的方案，而是一味地求惜春饒了她。惜春的性格本就是百折不回，大家越是要她饒了入畫，她就越要攆入畫走，她的火氣反而撥弄得越來越大。于是乎，入畫私自傳收物品的犯錯事件演化成了惜春杜絕寧國府的重大抉擇。

（惜春）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第七十四回）

惜春風聞的不堪閑話應該是前文提到的那兩個違抗尤氏之命的榮國府仆婦羞辱她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這句話出自尤三姐之口，原話是“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當時，屋里只有賈珍、賈璉和尤三姐三人。丫頭們因為看不慣賈珍對尤三姐動手動腳，早就出去了。不過，她們應該沒走遠，就在走廊或院子里，因為屋子里的主人需要侍候的時候她們得隨叫隨到，結果她們就把“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錯聽成了“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

“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意思是：你們兄弟倆不顧親戚、人倫關系，毫無廉恥要把我和姐姐尤二姐當做玩弄對象的心思，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尤三姐怒斥賈珍賈璉兄弟倆不顧親戚、人倫關系、毫無廉恥玩弄女性之語，是尤三姐光輝形象的精彩展現。

然而，“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意思就不一樣了。“也見”的情況是至少有兩個人看見。可當時在屋里，“吃”者是賈珍和賈璉兩人，“見”者就只有尤三姐一人。那么，“也見”的語意就變成了我也同意。“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的意思就是：你們兄弟倆不顧親戚、人倫關系，毫無廉恥要把我和姐姐尤二姐當做玩弄對象的心思，我也清楚，也愿意被你們玩弄。于是乎，本是尤三姐對賈氏兄弟玩弄女性的斥責和反抗被誤傳為了她與淫奔無恥行為的同流合污！

當時在屋里的當事人賈珍賈璉被尤三姐譏諷斥罵，他們后來即便聽到了誤傳的話，既不敢也不好出來為尤三姐辯解。尤三姐是他們的小姨子。姐夫和小姨子的關系被傳得不清不楚，越辯解反而越讓人起疑心。他們避都避之不及，哪還會出來辯解呢？尤三姐沒過多久又死了，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辯解，真是悲催得很！

從古到今，社會對于女性的道德要求遠高于男性。賈氏兄弟的無恥不會累及賈寶玉，而作為尤氏繼妹的尤三姐給人留下了無恥的印象卻會累及尤氏。當時的人們覺得，尤氏居然有這樣的一個妹妹，那你尤家的女人雖不能說都不是正經女子，但也好不到哪去，因而對尤氏也產生了鄙夷之感。所以，那兩個榮國府仆婦一聽是尤氏來使喚她們就十分惡心，公然抗命，大肆羞辱。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作為尤氏的小姑子的惜春也就只能選擇遠離尤氏，否則“連她也編派上了”，何況她還稟性廉介。

作者 |火燒彤云，湖南省長沙市人，建筑工程造價工程師，自幼喜歡《紅樓夢》，愛思考，愛寫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編輯 | 落筆升蝶：資深癡紅品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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