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平凡的世界》里路遙的愛情“殘缺”美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留意到，路遙的小說里，除了有濃重的苦難彩色外，他筆下的愛情婚姻多多少少都有些許的缺憾，是灰色調的美。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路遙似乎有讓自己作品里面的愛情沾染“殘缺”美的嗜好。

      他早期的中篇小說《人生》里，高加林跟劉巧珍和黃亞萍之間的愛情關系，就有了那么一點點兒萌芽。高加林個窮小子，念了些書，細皮嫩肉的，胳膊都沒有镢頭把粗，手無縛雞之力。干農活？估計農活能把他干了。劉巧珍她爸是村長，就叫高加林在村辦學校里當老師，還不是為了自家女子嘛。結果呢，高加林老師當的好好兒的，給抽調到城里了。偶然機會，跟廣播站的播音員黃亞萍認識了。女的貌美，洋氣，男的英俊，有才。他們倆就又走到了一塊兒，——談戀愛的風聞。再后來呢，高加林又叫人家給弄回來了，灰頭灰臉的，又成了個光桿桿子。用我們老家那里的人的話來說就是，“一頭蹬脫了一頭抹脫了。”有人說活該，有人很同情。我們村里人在連聲嘆息的時候，甚至給他們續寫了個完美的結局：高加林跟劉巧珍又結婚了。“這么好個小伙子，還能叫打光棍呀？——這個寫書的人，真是的，會寫不會寫？”

      我那個時候才讀初中，也覺得這個作家不會寫：好歹叫給跟個女子成了嘛。那個年代，小說廣播劇電影電視，都流行“圓滿大結局”這個模式，我不得不這樣想。

      九十年代的時候，讀了《平凡的世界》，田曉霞給死了，把我氣得三宿沒睡著。盡管那個時候在讀中文系，老師叫讀這部剛出版不久的小說，其實我們還是不太會讀。所以，對于作家把田曉霞寫死的事情，我們集體耿耿于懷。

       后來呢，又讀了《簡·愛》，讀了《包法利夫人》，讀了《德伯家的苔絲》，讀了《復活》。慢慢地發現：文學作品里主人公的“死”，其實正是一種凄婉美遺憾美。又讀《平凡的世界》的時候，發現路遙在這個方面似乎有著特別的嗜好。我們不妨來看看小說里的幾組婚姻。

       田潤葉喜歡她的少安哥，奈何她少安哥自覺自己農民身份配不上，趕緊去山西柳林鎮找了個秀蓮結婚了。潤葉很傷心，被人脅迫著跟李向前辦了婚禮。最悲催的婚姻可能就是他們這樣的，舉辦了婚禮卻沒有結婚，就那么干耗著。婚姻這個事情，真的是，外邊看著再合適不過的倆人，女的對男的卻楞是沒有一點感覺。要不是李向前出車禍斷了雙腿成了殘疾人，田潤葉還不會跟他一起生活的。——可是，這樣的愛，這樣的婚姻，連李向前自己都知道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孫少安用結婚應付了田潤葉，李向前用斷了腿的代價讓田潤葉來到了身邊。這樣殘缺的愛情，真的是叫人覺得有點過于殘酷過于殘忍。

       蘭花死活要嫁給罐子村的二流子王滿銀，真的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氣人的是，鮮花還覺得自己很幸福。你說這究竟是般配呢還是不般配呢？盡管孫家老老少少都半個眼兒見不得王滿銀這個女婿，心疼自家女子，可是，就是這破破爛爛的日子，破破爛爛的婚姻，蘭花卻有著自己的自己的小幸福，蘭花自己很滿足。這里面的缺陷美，我們該憤慨呢，還是該羨慕呢？

      孫少平跟田曉霞之間的愛情，看似天地之別，卻是精神上的通靈。田曉霞是省府所在市市委書記的女兒，她大學畢業后當了省報記者。田曉霞并沒有把自己當高干子女，也沒有把孫少平當農民子弟。在她的眼中，孫少平有思想，肯思考，勇于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她在當了省報記者后，曾經到過孫少平所在的大亞灣煤礦，還跟著孫少平他們一塊下了井。她看到了孫少平做煤礦工人的真實環境，更加理解了他，更加走近了他。絕大多數讀者都是這樣的心思，希望農家子弟孫少平能跟高干子女田曉霞走到一起，而且田曉霞在她珍貴的日記本里面也是這么寫的，把在大牙灣煤礦當礦工的孫少平愛稱為她的“黑炭丈夫”。所以，當田曉霞為了救一個落水女孩而死的時候，作者悲哭，把筆都扔出了窗外；讀者肯定也是一樣的反應。

      本來她田曉霞采訪報道負責的領域是工業，可是在省內南方某市突降暴雨突發洪水的時候，她是臨時碰巧趕上一塊跟去采訪的，——負責的男記者當時人沒在。她很勇敢，協助公安人員把群眾撤離轉移；可是，就在大家都即將安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水中掙扎的一個女孩兒。為了救那個女孩，她跳進了洪水中，被浪頭打沒……

      在小說主人公孫少平的身上，發生了五段愛情故事：跟郝紅梅是同學間因為窘困的朦朦朧朧的同病相憐；跛女子侯玉英則是可愛的一廂情愿；金波的妹妹金秀，也是他眼里的妹妹，他因為自己在礦上出事兒受傷，不忍心誤了醫學大學生金秀，就像他哥孫少安不忍心耽擱田潤葉。跟惠英嫂子，很多人都是看著是，但是后面是省略號，憑著大家想象。只有跟田曉霞，他們之間的愛情才是實實在在的，最有希望走到婚姻的。

     小說里，還有幾個人的婚姻也都有這樣的“缺憾”。他的同學田潤生跟有了孩子的老同學郝紅梅，沖破父母的阻攔，最終走到了一起。他的好友金波，在時隔幾年后去尋找自己當兵時唱《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心愛的姑娘，但是失望而歸。孫少安在生活事業一切走好，他跟妻子秀蓮捐資為村里修繕小學的時候，肺癌病癥發作。

      總體看來，在路遙的小說里，愛總是伴著一絲殘缺，就像一個寶貴的古青銅器，卻帶著邊邊角角的殘缺。缺陷，讓它們更美，更加珍貴。

      也許，路遙就是要表達的就是自己這么樣的一個愛情寫作觀點：“愛情敗給命運，總比愛情敗給世俗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