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華榮 “我退休了,今后可以陪你到處走走。” 他輕輕拿下跨在鼻梁上的老花鏡,嘟噥了一句什么,后來我認真回憶,好像是說“哪有什么時間”,或者是“哪能活到那么長時間嗎”。但到底說的什么,我最終不能確定。 一間簡陋的辦公室,位于塔山路縣政府廣場南側一樓。十八年前從縣政協主席的崗位上退休之后,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這里。上午九點之后,接待各種人:聊天的老同志,遇到困難的企業負責人,求助的親友。在我2024年退休之前,偶爾來看他,講講工作中的不順,請他幫我出主意。退休之后三五天來一次。人多的時候,坐一邊靜靜地聽。沒人的時候,聽他講對過去的事情,一個農家子弟,幼年喪父,從最層做起,見證了廬江的發展。也講當下,講令人激動的社會進步與變遷,當然不缺牢騷和疑惑。 夏天陪他到無為邊界的山村吃晚飯,另一次到六安的昭慶寺幫主持策劃展覽。還幫助他籌備傳統文化研究會給徐氏宗親會授牌活動。 所謂歲月靜好,估計也就這樣吧。 去年11月,我拿著體檢單,順路去看他。等人走完了,他問有事嗎。我說剛從醫院來。他也許看出我面部表情的凝重:“把體檢單給我看看?!?/span> 指標很多。我知道他視力不好,不可能逐一查看,就指著有問題的那一項。 他抬眼:“表示什么?” 我沒說話。 “進一步診斷了嗎?” 我說:“都做了,核磁共振,穿刺?!?/span> “結果呢?” 我沉默。 他也沉默,盯著我片刻,大概十秒鐘,但我感覺很長。他忽然爆發一陣爽朗的笑聲:“即使是那個,也沒什么,某某不就是嗎,都過了五年,什么事都冇?!彪x開家鄉幾十年了,廬江北鄉常用的這個“冇”字,他還常常掛在嘴邊。 “我也知道問題沒那么嚴重,但手術是必須的。” 他點頭:“你打算怎么辦?” “我就是請你給我拿拿主意?!?/span> 他撥通了某某的電話。某某五年前做過這個手術。 他打電話的時候,此前三十多年的各種鏡頭,在我眼前幻化,清晰,又幻化。那時候他分管許多關鍵部門的工作,像老中醫,遇到的都是疑難雜癥,所以整天黑著臉,經常不分場合批評人,衣衫毛發之間總外溢著某種火藥味,一種不可觸動的怒氣。如今,歲月和環境把他塑造得如此和藹可親。 他又打通北京一位姓夏的領導電話。 電話打完之后,他說:“某某是在上海做的,老夏是在301.。效果沒得講。你怎么想?” 我說:“這是個并不復雜的微創手術,三甲醫院都可以做,上海和北京的大醫院司空見慣。我要是去那里,基本上被視為普通病人,術后頂多三天就要出院。離家遠,護理不方便。我想還是就近在縣醫院做,在合肥請個專家來。” 他略一沉吟,表示贊成:“那我們一起找找安徽省有哪些專家?!彼谑謾C上搜。 我們一起搜出了七八個專家。 最后商定的一個意向,正是后來縣醫院請的那個人。 確定是11月15日下午做手術。9日下午、11日早上,他兩次打電話詢問準備情況。 12日住進醫院。 14日下午最后打電話給我:“沒什么心理負擔吧?” 我說:“你安排這么細心,一切都準備好了,不會有什么問題?!?/span> 他說:“明天要不要我來陪你?” 我很感動:“哪能啊,你這么大歲數了,心臟又不好?!?/span> 他又問我家里哪些人陪我。我說:“兒子、弟弟、老婆、妹妹,差不多一個班?!?/span> 他很滿意:“那我就不去了,醫院的領導我都打了電話,他們會重視的?!?/span> 被推進手術室那一瞬間,忽然體會到人的脆弱、孤獨與無助。來的家人再多,卻統統被隔離在外面。須臾不離的手機交了。家里的鑰匙也交了。連最討厭的市井噪聲也被雙層玻璃和落地窗簾拒之門外。只有陌生的護士查看我的腕帶,像在查證一件物品的條形碼。醫生在無影燈下走動,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專家遲遲不來,醫護人員竊竊私語,漸漸連聲音也聽不見。 我以為還有血腥,我以為還有疼痛。 有聲音從遠方傳來。聽到有人喊我,無數人在喊我。我回應。想坐起來但不聽使喚。我想給老人家報個平安。很快有人撥通電話,手機被遞到我耳邊。我說:“我出來了。我醒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我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我想起那句“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古話。他說:“我明后天來看你?!蔽艺f:“你要是來看我,我承擔不起,你不要來。”他問:“你住在哪個房間?”我想了想,還是老實報告給他。三十四年的經驗告訴我,他要是決定做一件事,一般勸阻不了。不告訴他房間,難道他不會問醫生? 接下來的幾天痛苦不堪。全身插滿導管。病房也不安靜。一個姓盧的病友準備了一天,換好衣服眼看就要進手術室,可是他兒子兒媳婦做主臨時取消,說要跟我一樣找專家來做。另一個姓莫的老太太不知道是泌尿還是婦科疾病,呼吸道感染,日夜咳嗽,讓她換房間還不愿意。 18日早上8點多,我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忽然有電話,問我住在哪個房間。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聽到聲音來自走廊。我大聲喊:“在這呢!”掙得傷口一陣陣疼。他推門進來:“記得你說是7號房?!彼偸锹曇艉榱?,但高大的身形掩不住疲態。他走到床邊,我支撐著要坐起來,他伸手攔住。醫院領導帶著醫生、護士長跟著進來,表示不好意思:“現在年輕人都不認識您老人家了。”他大笑:“要不怎么說我們老了呢?!北娙嘶蜃蛘荆灰粏査麄冃彰B莫老太太和老盧都問了。他跟群眾打交道總是如魚得水,到哪里都有氣場。 他拿出紅包,我妻子不接。他說:“你不要拉,我心臟不好,受不了。”他做過兩次支架手術,為了看我,竟然到嘈雜的醫院,擠上四樓。他給醫院領導、醫生和護士打招呼:“麻煩你們,把他照顧好。” 妻子送走他問我:“這紅包怎么辦呢?”我說:“做個記號,等我痊愈了,請他吃飯,一并還給他?!?/span> 妻子說:“是啊,他親自到醫院來,多大的面子,哪能要他花錢呀。” 出院后,居家療養。妻子常問,什么時候請徐主席吃飯。我說當然要等我恢復差不多,這樣一種狼狽相誰愿意出去見人。 11月27日,有位領導說徐主席到上??床∪チ?。 我一驚。他說:“他血管堵塞了80%??赡芤鍪中g?!?/span> 等領導一走,我就給徐主席打電話。電話里面他很坦然,問我恢復如何。我說正常,問他那邊情況。他說正在檢查。我想他年輕時就有房顫的老毛病了,上海的醫院和專家都是一流,應該很快就會治好。 幾天后,和徐主席外孫吳斌聯系,他說他在上海陪外公。 又幾天,吳斌說外公已經做了手術,在重癥監護室。一切正常。我說回廬江告訴我,我去看他。 我和妻子商量哪天請他吃飯。我知道他的手術不一般,等恢復好了,差不多要到明年出暖花開。 12月15日下午我給他長子亞明打電話問情況。他說已經從重癥監護室出來,一段時間之后可能回家。 但是,12月17日晚7點多,同事從電話里告訴我噩耗。 幾十分鐘,吳斌哭著告訴我:“外公昨天夜里走了?!?/span> 我陷入沉默,不相信這是真的。 沒有開燈,我枯坐在黑暗里。思緒往回走,一直到我們生命軌跡的第一次交接。那是1990年,三十四年了。真有這么多年嗎?仿佛是一眨眼。那些往事,歷歷在目,修合九鐵路,在廬北大圩防汛,到工廠和農村調研,到山東、江蘇考察,足夠寫一本厚厚的書。三十四年前,我二十幾歲,他正當壯年,一路走來,情同父子。我這三十四年,很慚愧一事無成。真要說有點滴進步,每一步都離不開他的引領與提攜。 2024年春天退休之后,第一時間就是到他跟前,說我以后有時間了,你要是想到哪里散心我會陪你去。 他那時微微一笑,說的什么我至今也不能確定。難道他知道我們沒有這個機會嗎?也許那個時候他對自己的身體就沒了自信,或者冥冥中得到什么預感。 12月19日上午,幾百人集結在廬江縣殯儀館,最后一次瞻仰老主席的遺容。我看到許多老領導老同事,個個神情戚然。一位身材高大的姚老局長,蒼然淚下,哽咽無語。我跟著吊唁的隊伍走?;秀敝兴坪趼牭揭魂囯娫掆徛暋H哪觊g,無數次電話。我看到他安詳地躺在鮮花從中,面容威嚴而溫潤。他想說什么?我的眼前閃過許多畫面,他挺直腰桿揮手,說話像切蔥,機智、幽默,不留情面,直指人心。 那些珍貴的畫面呀。 只是,畫面里,那個引領我三十四年的人走了。 我還準備春暖花開時請他吃飯呢。 ![]() ![]() ![]() 作者簡介:許華榮,男,六零后,安徽省作協會員,在《安徽文學》、《陽光》等發表小說、散文30萬字。居廬江。 主 辦 |廬江縣作家協會 |廬江縣散文家協會 |讀攬廬江編輯部 責任編輯|葉民主 高岳山 王芷儀 1、投稿請附個人生活照片以及作者簡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