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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故鄉(xiāng)，人煙居處，不惟有竹，桃樹亦為標配。嶺南的榕，北方的楊，黃土高坡的榆，白山黑水的楓，江南的竹和桃。《桃花源記》里說“武陵人捕魚為業(yè)””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武陵，即今湖南常德，與我故鄉(xiāng)一同環(huán)拱洞庭，共沐一方水土的靈秀。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育一方樹。千百年來，人與樹毗鄰而居，樹守護人，人亦保護樹，彼此性情交融，氣質(zhì)互生，進化為這片大地上最奇妙的共生畫卷。 故鄉(xiāng)小村，房前屋后，桃樹錯落有致。村北邊堂哥家門前坡地上，栽種著三棵桃樹。其中兩棵高逾十米，樹干粗如瓷碗，冠蓋遮了半邊屋頂，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桃樹。記得有年摘桃，梯子搭上屋檐，人攀至屋頂，伸手便可觸及那紅艷欲滴的果實。堂哥挑一顆最大最紅的，衣角輕拭，一口咬下，汁水順嘴角恣意流淌，惹得樹下眾人急得直跺腳。另一棵因雨水沖刷滑坡，樹根傾斜，樹干竟橫生而出，懸于稻田之上。孩童們視其為“獨木橋”，張開雙臂赤腳前行，練就一身平衡之術，此處也成了“桃花樂園”。 桃樹和村人的陪伴，是長情的。桃樹與屋舍并立，愛和家園同在，十里八鄉(xiāng)，遍布著桃樹塢、桃花坳、桃林等相似的地名。 三四月間，桃花盛開，簇簇團團樹樹，如紅粉佳人綴滿枝頭，為春天潑灑最艷麗的色彩。花香并不濃郁，淡雅從容，與花朵的熱烈相得益彰，恰似佳人與才子。一夜春雨后，落紅遍地，漫步樹下，恍若武陵人誤入桃源，怡然自樂。 盛夏時節(jié)，桃葉鋪滿半天，枝頭開始掛果。半畝樹蔭下，是村里的納涼勝地。美中不足，偶有毛毛蟲隨風墜落，但習以為常的農(nóng)人，不過輕輕拂去，不像如今碰見只飛蛾，都能拍出半部驚悚片。 八九月間，桃果熟了，或白里透紅，或通身緋紅，有的微微咧嘴，像個小商販在吆喝。二爹家門前有棵品種罕見的桃樹，果實雖小也不紅，最晚熟，卻格外香甜多汁，好桃不怕晚。每年秋后，她總會依次給各家送幾個品嘗，共享春華秋實的喜悅，傳遞淳樸溫暖的鄉(xiāng)情。 枯廋的冬日里，桃樹也褪盡繁華，枝丫畢現(xiàn)。結(jié)實的桃木，搖身一變成了孩子們的天然“攀爬架”。樹干處“必經(jīng)之路”，被踩得油亮，映照了不知多少歡聲笑語。  長大后，慢慢曉得，在鄉(xiāng)間話語體系中，桃是一種神跡之樹，渾身為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樹滋養(yǎng)著農(nóng)人的四季，也浸潤著他們的心田。 “桃花運”象征愛情，“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便道盡了遺憾。“壽桃”寓意長壽，孫臏以仙桃為母延壽的傳說流傳至今。《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載：“玉桃服之長生”，現(xiàn)代科學亦證明，桃果富含有機酸等營養(yǎng)，能促進消化、美容養(yǎng)顏。“桃木”為五木之精、極陽之木，能驅(qū)邪鎮(zhèn)鬼，俗稱“仙木”，故有桃符、桃人、桃木劍，“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桃核”形似人腦，民間認為可增益智慧，和桃木、桃根一樣可入藥。而“桃花源”，更是文人墨客心中的理想之境、詩意棲居地，“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兒時聽爺爺講古，說有個書生將《詩經(jīng)》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誤讀為“桃之天天”。一筆之差，謬以千里，點橫豎撇捺，既教人識字需嚴謹，也提醒做人當認真。他還講《西游記》中的蟠桃盛會、《三國演義》里的桃園結(jié)義、《聊齋志異》中的桃樹精怪……這些靈性與傳奇，也注入到了孩子們的靈魂。 在鄉(xiāng)人心中，桃是村子的守護神，桃的靈魂神圣而莊嚴。小時候每逢中元節(jié)“燒靈”，至親都要手持桃枝，繞著沖天火堆轉(zhuǎn)圈，揮舞桃枝，驅(qū)散孤魂野鬼，令那些燒寄的紙屋、大轎、錢幣、金山、銀山，能順利送達故去的親人手上。有些地方，迄今仍保留著出殯以桃枝開路、婚禮擺桃弓辟邪的習俗，隱隱中，予人一種農(nóng)耕文明的神秘安全感。 桃樹，以其渾身之寶，陪伴、滋養(yǎng)、守護著江南故鄉(xiāng)的世代農(nóng)人。 江湖夜雨，桃李春風。 每至春深，總覺故鄉(xiāng)的桃瓣隨風千里南下，一路飄進游子的夢鄉(xiāng)。心想，難怪后來有首歌能傳唱大江南北——“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xiāng)，桃樹倒映在明凈的水面，桃林環(huán)抱著秀麗的村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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