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上海奉賢的新成長學校又少了三名學生。學校常務副校長、奉賢區青少年實踐教育中心主任邢華和老師們卻挺開心:因為這里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因為種種原因導致心理問題,并對原學校說“不”的“拒學”學生,而這三名學生恢復得不錯,他們選擇了回原先的學校“重啟”正常的校園生活。 去年1月27日,本報曾以《這所“新成長學校”,專收“拒學”學生……》為題對新成長學校做過報道。近日,記者再次來到奉賢,對新成長學校進行回訪。“摸著石頭過河”的這三年,悄然探索的新成長學校已讓18位學生回歸普通校園生活,約占總人數的四分之一。“對他們而言,只要邁出了步,就是一種進步。”每次有學生回歸,邢華總不忘這樣叮囑她們:“別擔心,如果有啥不適應,歡迎你們隨時再回來。” 是健康快樂重要,還是學習成績重要? “我肯定不會回學校的,去了也聽不進課。”懷著這樣的念頭,初三學生小樂在新成長學校一待就是三年,是名副其實的“大師姐”。不過最近,小樂的想法變了。除了每周二、三、五到新成長學校報到,其余兩天,她會試著回到原學校,和那群都沒來得及熟悉的同伴一起,為中考努力。盡管講臺上老師快節奏的授課、復習經常讓她“云里霧里”,但她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小目標——考上心儀的中職校。 從小到大,小樂的上學路異常坎坷。一年級時,小樂對集體學習生活不太適應,但父母并未及時干預引導,導致她三年級開始出現了“拒學”現象。轉學到另一所寄宿制學校后,不太擅長人際交往的小樂又和同學、老師多次發生沖突,對于同伴和師生關系也產生了不信任和厭惡感。隨后,父母又是一通轉學操作,可小樂的狀態毫無起色。用她的話來說,無論轉去哪,媽媽只希望讓她考上好高中、好大學,全然不關心自己的精神狀態,爸爸生意太忙,偶爾的溝通幾乎全是說教。 多重重壓之下,小樂“病”了。 2020年,她被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診斷為中度焦慮和重度抑郁,上學之路也由此按下暫停鍵。 為更好地助力像小樂一樣因各種原因“拒學”的學生重返校園,2022年10月,奉賢區正式啟動“新成長關愛教育計劃”,小樂成為了新成長學校的一員。 “她剛來時,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新成長學校心理老師葉峻記得,那會兒,小樂常常一身黑色裝扮,戴著黑色口罩和黑色耳機,就連上課也不愿摘下來。第一次上心理課時,葉峻讓小樂擔任小組長,指揮大家完成任務挑戰。她很驚訝——“真的是我嗎?”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樂開始出謀劃策,并帶著大家完成了挑戰。那一刻,她摘下口罩,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我們注意到,面對校園的人際交往、學習場景,小樂會有比較明顯的反應。所以我們會通過一些心理疏導,來幫助小樂認識自我并厘清焦慮源頭,降低焦慮水平。”葉峻坦言,起初小樂不相信自己會有朋友,但在新成長學校,她和兩個女孩漸漸成了好朋友,經常約好一起上學,或去對方家里玩。由此帶來的變化也顯而易見,小樂從最開始戴著口罩不說話,到和同伴一起結伴共學,互相影響;從起初的一兩周來一次學校,到如今每周三天全勤。 進入九年級后,小樂主動提出,想回原學校試試看。 第一次回去,她待了半天就受不了了。葉峻說:“小樂的難受不是因為焦慮,而是因為聽不懂學習內容而無聊。我們也開導她,這么多年沒有系統地學習,聽不懂也很正常。但踏出改變的這一步,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這段時間,小樂的媽媽也變了。她每周末都會參加新成長學校的家長沙龍,和老師、醫生還有其他家長交流孩子們的改變。漸漸地,她不再看重中考,只希望女兒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因為她意識到,孩子的健康快樂,遠比成績和學業來得重要。 在家庭中缺失的,卻從新成長老師那里收獲了 “就像現在這樣忽冷忽熱的時節,有一天突然很熱,我就給女兒小敏找了短袖換上。沒想到當她脫下長袖,手臂上露出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劃痕。她抱著我大哭,'媽媽,我真的好難過,你能不能幫幫我……’” 每每說起五年前的這段往事,小敏媽媽的眼淚都會止不住地滾落。但她依舊會毫不避諱地在周末家長沙龍上,和其他“同病相憐”的學生家長分享當初家庭教育的“失敗教訓”,并用女兒和自己的親身經歷鼓勵大伙兒:只要肯改變,一切都會好起來。 用小敏媽媽的話說,在女兒成長的前10年,自己實在是太疏忽了,以為只要讓孩子吃飽、穿暖、錢夠花就可以了。小敏出生在一個重組家庭,四年級時,父母離異了。獨自帶著女兒的小敏媽媽以女強人的姿態,執著地為事業打拼。 在發現女兒有自殘行為前,媽媽一直覺得,小敏是老師口中的乖乖女,她成績好、身體好,完全不用家長操心。那段時間,媽媽心無旁騖地壯大自己的家居設計生意。有一次,小敏問媽媽,能不能幫自己找個心理老師聊一聊,媽媽還反問:“你這么健康,有啥好聊的?!” 發現了女兒的“傷”后,小敏媽媽急了,在網上四處尋覓“良方”。聽說海浪聲可以緩解抑郁情緒,她馬上訂票帶女兒去海南。“在機場,看我還在不停地打電話聯系生意,女兒急了,我就答應她,再給媽媽半小時,處理完這些事,到海南我就不看手機了。” 在海南的那幾天,小敏媽媽信守承諾,小敏也和她說了很多埋藏心底的悄悄話,臉上有了笑容,晚上也睡得著了。結束旅程之際,小敏的一句話讓媽媽百感交集:“媽媽,你有你的事業,但我更想要一個媽媽。”可回來后,忙于事業的小敏媽媽,仍然沒能給到升入初中的小敏過多關注,直到她進入了新成長學校。 新成長學校心理總導師張玨,曾擔任奉賢區心理教研員,長期處理學生拒學個案。在她看來,困擾小敏的最大問題,就是缺少關愛。而來到新成長學校后,老師們給她最多的,也是關愛。 小敏媽媽工作忙,早上沒時間給小敏做早飯。新成長學校的老師們,就爭相給她買早飯。發現小敏和一些社會青年混在一起,老師們會耐心地哄著她,慢慢幫她戒一些壞毛病……同時,通過和小敏媽媽的不斷溝通,老師也讓小敏媽媽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所在。 “女兒回家總說,新成長學校的老師都對我太好了。如果我不去上學,實在對不起那里的老師。”小敏媽媽說,那段時間,她也關掉了所有家裝門店,盡可能把更多時間花在小敏身上。最讓她驚喜的是,本以為小敏的情緒躁動是抑郁癥引發的,但在新成長學校期間,通過醫教協同背景下的專業醫生診斷,發現小敏的情緒問題只是源于甲狀腺。經過對癥治療,如今小敏的情緒已恢復正常。 “以前,女兒覺得我跟她說話像領導在和下屬交流,但現在,我們漸漸變成了可以平等講話的'閨蜜’。我學著去做飯,學著輔導她作業,學著向她示弱,讓她覺得媽媽也是需要她支持和幫助的。”小敏媽媽說。每周末的家長沙龍,她從聽眾漸漸變成了助教,用自己的經歷,讓同行者看到一絲亮光。 醫家教形成合力,超半數學生病情得到緩解 “很多家長不愿意把孩子送到新成長學校,一來介意這里的孩子有心理問題,二來部分家長還嫌棄孩子在這里學不到太多知識。其實新成長學校幫助這些'生病’的孩子,不是幫他們學多少知識,而是幫他們重新融入集體生活。只有走出家門,回歸集體生活,這些孩子才能慢慢找回生活和學習的自信。” 張玨坦言,在新成長學校這三年,她接觸了不少孩子的個案,在她看來,絕大多數孩子的“病”,都和家長的教養方式密切相關。有些家長忙于生計,對孩子的教養極為忽略;有些二娃家庭,家長往往重視優秀的那個,被忽視的另一個就容易出現心理偏差;也有些家長,盲目地對孩子高要求,為了學習成績全然不顧孩子身心發展…… “有個學生小歡,她爺爺是數學老師,媽媽讀書時是當地的高考狀元。在小歡出現'拒學’現象后,媽媽干脆辭職在家教她。”心理老師陸安琪說,在小歡眼里,媽媽什么都懂,哪怕不去上學也沒關系,因為媽媽都可以教她。即便到了新成長學校,小歡媽媽每天還要幫她挑課上。 奉賢區尚同中學黨支部書記潘妍,上學期起志愿到新成長學校來當英語老師。為了提升孩子們對英語的興趣,潘妍找來不少英語原版的校園劇,通過作品賞析的形式來上英語課。“如果是純書面教學,很多學生有畏難情緒,索性就不來了。所以我就設計了問題,讓他們帶著問題去欣賞這些校園劇,看完再進行互動交流。”潘妍說,起初沒什么學生敢回答問題,但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學生能自如地在英語課上開口了。 在新成長學校,學生們能感受到的最大不同是包容:晚上吃了藥,早上起不來?沒關系,可以晚點來;新來的學生上課不聽,埋頭看手機,老師也不會厲聲喝止,而是會勸導他們慢慢地放下手機;不僅如此,老師還專門在心理課程中設置了一個章節,教學生如何處理與手機的關系;就連教師辦公室那臺電腦,午休時間都會成為學生的消遣工具。 為確保更好地了解每個學生的心理狀態,從上學期開始,新成長學校在班主任之外為每個班增配了專職心理教師,專門觀察學生的言行,并解決一些突發的情緒問題。每隔兩周,區里的醫生志愿者會來學校對孩子進行評估;每周,學校特聘的專家也會對相關個案進行線上指導。在醫家教合力之下,如今至少有超過半數的學生,其經醫療機構診斷的心理問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緩解。 “接下來,我們希望能進一步擴充新成長學校的心理教師隊伍。”張玨坦言,三年前,新成長學校創設之初,曾面向全區心理教師發起過志愿者招募行動,但應者寥寥。最終只有6位心理教師積極響應,且一干就是三年。“說白了,很多心理老師也害怕,怕自己無力應對,怕孩子萬一有什么意外……但事實上各個學校多少都會有學生存在各種心理問題,如果能有更多心理教師參與'輪轉’,那以后在學校碰到類似情況至少也會懂得如何應對。”張玨說,她期待更多心理老師能讀懂這樣的學生,也希望幫助更多家長解開困局,但光靠一家新成長學校,恐怕還遠遠不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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