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小說：《反思》

晨光斜斜地刺進七號談話室的鐵窗，在潔白的墻面上割裂出細長的金箔。老常低頭緊緊盯著桌面那摞同樣潔白的A4紙，紙緣反射的冷光正像刀刃般切進他的瞳孔。“老常同志，你的反思材料可要抓緊寫呀。”一個年輕的聲音裹著初春的寒氣迎面襲來。

老常的喉結上下滾動，喉管里直泛起濃重的鐵銹味。“老常同志”這個稱呼讓他很不習慣。過去三十年里，人們喚他小常、常主任、常處長、常書記，直到最近的常局，此時此刻，所有前綴后綴都被無情剝落，只剩下赤裸裸的“老常”，活像褪去鱗片的死魚暴露在砧板上。

許久，老常拿筆的手動了兩下，筆尖在空氣中晃動著，卻在即將接觸紙面的一瞬間又迅速收了回來。他依舊沒有抬頭，就這么凌空拿著筆。

“嗯，我應該從什么時候?qū)懫穑俊鄙n老沙啞的嗓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個嘛，按程序一般都是從你第一次違紀時寫起。你還是抓緊吧，以后免不了還要修改補充。”對面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溫度。

老常似乎是被這冷峻的語調(diào)刺激到了，眉頭一皺，把筆重重地擱在桌上，“那我要想想，好好想想！”

老常望向窗外，看窗外那棵茂盛榆樹的枝葉被早晨的陽光罩上一層金黃色的光暈。那光暈重重疊疊，一跳一跳，時而清晰燦爛，時而蔓延交融。隨著微風輕輕撥弄這數(shù)不清的光暈，老常也被晃得眼花繚亂，不知不覺間意識恍惚起來，“第一次？是什么時候呢？我在哪兒？在干什么？”

一道刺眼的陽光突然從密密麻麻的光暈中刺了過來，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頓時想起了那個同樣刺眼的“第一次”。那也是在一個早晨，他的處長辦公室里也是這樣陽光明媚。

一個穿著名貴白色風衣的粗壯身影就笑嘻嘻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面，一邊和他東拉西扯暖冬的話題，一邊若無其事把一張精致的銀行卡推到他面前。他現(xiàn)在還看得到，那只推銀行卡的手紅撲撲肉乎乎的，兩根粗粗的手指上各箍著一個金燦燦的碩大戒指。

“常處，昨天他們給您送來的那個批文，您可要多關照啊，咱們都是自己人嘛。”那聲音委婉動聽，是典型的渾厚男中音，讓老常感到一陣舒坦。

老常的手也伸了出去，輕輕拿起那張銀白色的銀行卡，把玩著，摩挲著，他自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嗯，你放心吧，昨晚已經(jīng)有人跟我打過招呼了，只要不違反大原則，一切都好商量。”那張銀行卡又被自己的手放在了桌面上，輕輕地推向粗壯的“白風衣”，“你看你這就見外了，咱們以后都是自己人，這就沒必要了嘛。”

“白風衣”粗壯的身影連忙站了起來，就像面前赫然矗立著高大的墻！那只粗壯的手也不客氣地撲過來，一把摁住他那只白凈瘦弱的手，“您一定要收下，就是個零花錢，我這來得匆忙也沒帶點兒心意，您要是不收那可就是不給我面子啦！”

白凈瘦弱的手沒再掙扎，而是溫順地貼在銀行卡上，手心的皮膚甚至能感覺到凸起數(shù)字和字母的質(zhì)感。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想到這里，老常感到一陣眩暈。“這是我嗎？！我怎么會這么輕松收下王胖子的十萬塊？我當年可是優(yōu)秀的大學生干部，是被培養(yǎng)多年的好苗子啊！”

窗外的榆錢光暈依舊，交錯重疊著，繽紛燦爛著，在老常的凝視下，那一輪輪光暈似乎又開始了變化，相互映襯，匯成一道巨大的光輪，紅通通亮閃閃，宛如科幻電影中展示的時光隧道，通向老常青春飛揚的大學時代。

老常那時還是小常。小常那只白凈瘦弱的手正恭敬地捧著一張寫滿字跡的紙，小心翼翼地擱在系主任的桌上。

“我說小常啊，你可是系里重點培養(yǎng)的學生骨干，怎么這么不檢點？居然在圖書館里偷書？！你想想，這要是記入檔案可怎么得了？！你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啦！”系主任的聲音很深沉，也很嚴厲。老常記得自己當時已經(jīng)在啜泣，視線早已被淚水模糊，只看得清系主任那只爬滿青灰色毛細血管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時，另一支大手出現(xiàn)了。那只手和自己的手一樣白凈瘦弱，正輕輕把兩條“哈德門”香煙拿出來，徑直放在那張寫滿了檢討內(nèi)容的紙上。背后傳來的聲音是那樣的鎮(zhèn)定，那樣的熟悉，那是他的父親。

“李主任，這次真的是抱歉了！說實話，我們家小常您最了解，他很好學，這回是看到好書沒控制住，給您丟臉了，也給系里惹禍了。您看，這，能不能個別批評私下處理？總不至于，哈哈，為了一本書毀掉孩子的前程吧？哈哈！”

系主任的手輕輕摩挲著兩條香煙，“小常同學的表現(xiàn)也一直很優(yōu)秀，您看這么小一件事兒還讓您這位教育廳的大領導費心啦！這樣吧，就由我代表系里和圖書館主任溝通一下，把這件事內(nèi)部處理吧。”

父親的手和系主任的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連他也破涕為笑……

想到這里，老常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在那個由光暈構成的時光隧道里愈陷愈深。他感覺自己不再是坐在小屋子里被專人看管的倒霉蛋兒，而是一粒灰塵，一片羽毛，就這么在光暈里起伏、飄蕩，一直飄到自己的童年。

還是自己那只白凈瘦弱的手，只不過那只手比起后來要小得多。那只手剛剛把一摞作業(yè)本放在講臺一角，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作業(yè)本從里面抽出來，放在最上面。他那雙大眼睛迎著王老師的笑臉，“王老師，您能先改我的作業(yè)嗎？我爸說，他不方便過來看望您，所以請您今天務必先看看我的作業(yè)，今后對我嚴格要求。”

王老師的笑臉透出一絲不解的狐疑。老師沒有吱聲，而是用她頎長的手指輕輕翻動著作業(yè)本，一下子就看到本子里夾著三張百貨商店的購物券。老師的臉微微一紅，把他的作業(yè)本放在講臺正中準備批改，順勢抽出購物券放進了自己的教案夾。

“你好好上課，回家告訴常書記，王老師謝謝他，老師知道了。”老師低著頭，拿著鋼筆的手微微顫抖，但聲音很平靜。

第二天的班會上，經(jīng)過王老師的一番推薦，小常同學在全班小朋友的熱烈掌聲中當選了班長。他記得自己當時也很激動，情不自禁用自己那雙白凈瘦弱的小手鼓起掌來，拍得掌心通紅……

想了這么多，老常終于開始落筆，洋洋灑灑。筆尖落下時，有溫熱的液體砸在首頁“反思材料”那四個最遒勁有力的字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只見水痕正把墨跡暈染成猙獰的樹影，像極了窗外那株被陽光洞穿的榆樹。

早在三十年前，那個把購物券夾在作業(yè)本里的孩子，就已經(jīng)在動筆寫今天這份反思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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