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是一門綜合性藝術,從篆文的取字來說,需要具備一定的文字學修養(yǎng);從章法來看,要求具有構圖設計的審美力,并進行各種可能性的嘗試;從筆法上看,如何表現(xiàn)印文線條內涵與質感,需要有書法的經驗作為基礎;從刀法來看,運刀力度、角度的大小以及方向掌握等,會影響印文的陰陽向背,而且還需要有刻畫完之后細致處理的能力。對于篆刻家來說,一般對篆刻材質的選擇也有較深入研究。本文將重點從章法、邊款、刀法等方面探討來楚生先生文字印(主要是仿秦漢印)篆刻藝術的特色,并對其肖形印進行深入分析,同時還將介紹其富有特色的隸、楷、行、草書印等。 一、文字印(仿秦漢印) 從來先生的文字印來看,他仿秦漢印最多,這可能也是其文字印中最有代表性的部分,以下試從章法、邊款、刀法三部分分析其藝術特色。 1.章法 來先生治印,十分強調章法。他認為篆刻的“篆”就是指印文的篆寫和章法的設計,所以在“刻”的前面,含有優(yōu)先的意思。在他的《然犀室印學心印》一文中,對章法的理解有清楚的闡述,他說:“余以為印文之有章法,亦猶室內家具物件之有布置也。何物宜置何處,全恃布置得宜。譬諸櫥宜靠壁,桌可當窗,否則凌亂雜陳,令人一望生憎,雖有精美家具而不美也。印文章法亦然,何字宜逼邊,何字宜獨立,何處宜疏,何處宜密,何處當伸展,何處應緊縮,何處肥,何處瘦,何筆長,何筆短,亦全賴布置之得宜耳。”從以上文字,可以看出來先生章法設計的主要思想關鍵在于“布置得宜”與否。事實上,了解先生印作的人都知道,他的印章章法之布局是匠心獨運的,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疏密 來先生章法的運用方式,疏密是最常見的手法,其重要性在他的《然犀室印學心印》一文中有明確的表達,根據他的論述及印作情況,疏密分為自然疏密和人為布置的疏密兩種。自然疏密主要依印文本身筆畫分為均等的塊面,筆畫多的字則密,筆畫少的字自然就疏了。如四字印“嶺上白云”(見圖一),即是此類手法。此法在二字印或六字印中也時有運用,如“安處”(見圖二)、“漢氏成園丞印”(見圖三)等。但畢竟不是所有印文都能構成自然疏密,且有些印文若一味追求簡單的自然疏密似乎亦顯呆滯。所以,人為加工產生的疏密,如異體字的使用,筆畫的增損,筆畫間距離的大小,筆畫的粗細輕重、偏倚側重、傾斜欹側等,會使章法有一種有層次的效果。來先生治印,能于方寸之間呈萬丈之勢,與他善于運用人為疏密有著分不開的關系。茲舉一例說明,如他的“于無佛處稱尊”一印(見圖四),“于、無、處”都從簡篆寫,產生了上虛下實的效果,使全印既有疏密,又平穩(wěn)端凝。否則不要說章法,恐怕擠也擠不進去。 ![]() ![]() ![]() ![]() (2)方圓 來先生在章法的方圓處理上,也有其獨特之處。他不僅注意線條筆畫和字形的方圓關系,還特別重視印文整體的方圓結合與印內文字統(tǒng)一協(xié)調的問題。關于線條的處理,來先生強調在一方印中除特殊情況外,一般不要有明顯方圓雜陳的現(xiàn)象。如“童衍方印”與“寧海童衍之章”(見圖五、圖六),前者屬方線條,后者屬圓線條,兩印中均有“童衍”二字,若交換使用,則會顯得格格不入,難以協(xié)調。偏旁部首的處理著眼于局部結構變化上的統(tǒng)一,對字形的處理,亦如此。如“美意延年”一印(見圖七),點畫方,字形也方,印之四角也偏方,此印是其高度協(xié)調統(tǒng)一的代表作之一。在來先生的作品中,方圓合是其章法處理中最常用的形式,即印作方中帶圓,圓中有方或亦圓亦方。如他 1971年所作的“來家半士”一印(見圖八),“來”“半”“士” 三字筆畫方折,轉角處幾成90度直角,欄也是方折造型,而只有“家”字以橢圓結字來表現(xiàn),此為方圓結合的典型。在方圓處理上,注重書體變化也是來先生印作的一大特色。印章中書體種類繁多,把不同風格文字納于一印,本就困難,而且有些字需要有深厚文字學修養(yǎng),方能靈活掌握運用。在這方面,來先生取法古璽,獲得了不少啟示。有些印作,他直接取用彝器文字,如“處厚”印中(見圖九),“處”字出自《井人鐘》,而“厚”字取自《鼎》。有些印作,他會將大小篆融合一體,也取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此類示例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 ![]() ![]() ![]() ![]() ![]() (3)邊欄 來楚生先生印作邊緣的范圍包括了朱文的欄和白文的印線處理。他的很多印章邊欄以殘破見長,是構成其印章風格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章法設計中,來先生特別擅長以邊欄的處理加強印面動勢,并強化與印文線條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以朱文為例,如其“關良”印(見圖十)的右側線條,上半部分與邊欄若即若離,下半部分則以印文直畫代替邊欄,結合自然,是一方成功的作品。另外,以印文傾斜結字,避免與邊欄平行,或任其邊欄逼邊,但敲擊邊線使成殘破,也是其常見的手法。如“張用博印”(見圖十一),“用”“博”二字左側線條和印面結合的方式就是典型范例。對于白文印中邊欄的使用,來先生認為:“宜將邊線若斷若續(xù),使字線與邊線一望分明。”如“張”印(見圖十二),邊欄細于印文,且時有殘破斷續(xù),則是符合先生說法的一方印章。來先生白文印的另一特色在于印面四方邊線向內微縮,有印面內聚之效。 (4)界格、對稱及合文 來先生常使用的界格形式是在白文印中間、左右兩方或下方輔以一條直線,以線條的粗細變化以及傾斜來制造印面潤色效果。如“簡齊”印(見圖十三),左右和下方各輔以直線潤色,左方直線較細,下方橫線右重左輕,使“簡”字的中間與下方以及“齊”字均有留紅,從而產生呼應效果。來先生章法中的對稱主要包括線條和塊面兩部分。強調線條對稱的作品,如“夢寒”(見圖十四),即左右兩邊印文以橢圓形曲線形成對稱;強調塊面對稱的,如“衰年肺病惟高枕”(見圖十五),以印文排列模式形成。來先生還擅長以縮短印文字距的方式形成長條形的塊面對稱,在他的印作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來楚生之印信”“踏遍青山人未老”(見圖十六、圖十七)等。合文之體式在秦漢印中出現(xiàn),多以界格為之。來先生的合文作品主要利用印文疏密,輔以殘破手法造成視覺混合效果。如“四海虛名只汗顏”印(見圖十八),款中即有“名只二字合文”的提示,“名只”是于印文行列中間作疏密處理,以形成合文效果。 圖十三 圖十四 圖十五 圖十六 圖十七 圖十八 2.邊款 篆刻邊款的刻制自明代始,經歷代印人不斷發(fā)展,現(xiàn)已形成一套自身的藝術體系。在印章藝術中,邊款雖不能與印文放在同等地位,但也是其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來先生的邊款創(chuàng)造與其印面相較,絲毫不遜色。其邊款所呈現(xiàn)的最大特點是內容豐富、變化多姿,具體體現(xiàn)在對邊款書體的選擇、刀法的使用以及形式與內容的確定等方面。從書體來說,篆隸真草皆有,但以小篆作為邊款文字者居多。當然,他的單刀刻白文隸書邊款也常為人所稱道,而行草書入印款在他后期作品中增多,也成為其晚年邊款藝術的一大特色。來先生邊款運刀以單刀白文為主,在他白文行楷和隸書邊款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單款、雙款和長款是邊款的基本形式。來先生署款位置歷來多在左面,這在他的《秦漢管窺》一文中有清楚的解釋。先生刻制邊款,內容非常龐雜,一般有文字、詩歌、佛像、畫面等,具有豐富性和趣味性,這也為日后研究其篆刻藝術提供了重要的參照。 3.刀法 從來先生的作品來看,他所用刀法主要是切刀和沖刀。以切刀表現(xiàn)為主的作品多為仿浙派的風格。以沖刀表現(xiàn)手法為主的作品如“畫墨豬”(見圖十九)等,朱文形式較少,白文較多,筆畫勁挺而不失渾圓氣象,多采用方勢風格。來先生最通用的用刀模式是切沖并用,晚年更是配合“敲擊”殘破手法,使其作品形成一種蒼茫古意的氣象。如“有好都能累此生”“吳融五印”(見圖二十、圖二十一)等,已不是純粹地用一單刀所能刻成。另外,來先生提出朱文向線落刀的說法,是在使用沖刀刻朱文線時與通常落刀方向完全相反的一種刻法。采用這種刻法必須熟悉石質的特性,掌握好輕重合度,否則用力輕不出效果,用力重則易使線條爆斷。這不是一般篆刻家所能為,刀法如筆法,用刀分寸自然反映其功力。近代印人中,丁二仲也有使用向線落刀的方法,但他主要是使用碎切刀,來先生則以長切刀或沖刀為主,自是兩種不同的風格。需要說明的是,法不拘泥,刻印所用何種刀法應完全視其習慣和印文風格而定。 圖十九 圖二十 圖二十一 二、肖形印 肖形印,或稱圖像印,可謂源遠流長,來楚生先生在他的《然犀室肖形印存》自序中說“肖形印遠肇周秦”。兩漢時達到發(fā)展頂峰,明清漸趨低潮,晚清印人趙之謙以及近代吳昌碩、簡經綸、鄧散木等雖均有所涉獵,但遠未形成風氣,一直到來楚生先生,將肖形印發(fā)揚光大,由此使其在印壇成為里程碑式的人物。 來先生的肖形印取法漢肖形印、漢畫像磚、漢瓦當、銅鏡、六朝隋唐造像、元押等,汲古出新,既有古畫像雄渾樸厚的拙趣,又能呈現(xiàn)出時代氣息,因此很多人認為,其藝術價值比之于文字印,更勝一籌。以下,按照不同階段對來先生肖形印的藝術特色進行簡要分析。 來楚生先生刻肖形印的起步階段是在20世紀40年代,那時主要是臨古之作,其初刻虎形印就是仿漢虎形磚(見圖二十二),布局簡單,線條平穩(wěn),模仿之跡明顯。另一方面,他曾說:“我的肖形印與別人的是有些不同,要說經驗,我只有兩條,一曰向漢磚畫學習,一曰概括。”可以看出,其早期的肖形印創(chuàng)作取法途徑主要是從漢畫像磚而來。20世紀 40 年代末至60 年代是來先生肖形印的成熟階段,隨著他的畫風漸轉質樸明快,對肖形印創(chuàng)作也產生了一定影響,印風趨于寫意,造型變化大,局部特征表現(xiàn)夸張。這一時期佛像印在他的肖形印中占有很大比重,量多,造型異常生動,合乎規(guī)制。如一些觀音類、菩薩類、帶掌故性的佛像印以及金剛力士類等。生肖印也是此時期來先生肖形印的主要題材之一,但多形生肖印據說是他的首創(chuàng),如 1948 年刻制的“素心庵主”印,款中有云“一家生肖合刻一印,古無是例,以古四靈推而廣之,正不妨自我作古也”。(見圖二十三)來先生仿漢畫像磚、漢瓦當也早已走出擬古路線,而有相當的成就。另一類頗有吸引力的肖形印是他的“成語故事印”,在其作品中有些有邊款,較易看懂,有些取意巧妙,則不易“一目了然”。20世紀70年代是來先生肖形印刻制的高峰期,通常認為這一時期其肖形印水平與文字印可相比擬。表現(xiàn)在造型上,簡練概括、氣韻高古,形式上朱文多于白文,手法上破字當頭,更見老辣,印面整體呈現(xiàn)出立體感的效果。在他的晚期作品中充分體現(xiàn)了漢代磚畫像和石刻等,并將古物上那種斑駁剝蝕的天然效果發(fā)揮到淋漓盡致。其肖形印師法傳統(tǒng),又高于傳統(tǒng),“工意不工似”正是特色所在。 圖二十二 圖二十三 三、隸書印及楷行草書印 來先生早期隸書印僅見“五郎”(1926年作),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期(大約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有一批隸書印,如“慈蔭山房”“俯首甘為孺子牛”(見圖二十四、圖二十五)等,能夠代表那一時期的印作面貌。印形多作長方形,印文隸法略異于常見隸書,介于隸、篆、草之間,在他自己刻的款文中有“仿元人草隸”和“仿元人條印”的注腳。特別是“俯首甘為孺子牛”一印,在印形上有很大的創(chuàng)新。60年代所刻“任意”(見圖二十六)隸書印,顯露出濃濃的碑意。70年代他的隸書印章法變化較多,如“畫院”(見圖二十七)布局明朗、簡潔大方,“為人民服務”(見圖二十八)用筆與刀法均蒼勁老辣、氣魄非凡,充分反映出其晚年的隸書風格。“梅鄰書屋”(見圖二十九)一印,刻于1974年,是來先生晚年的代表作,有漢簡意味,藝術性頗高。來先生的楷、行、草書印大多數是直式長方形,基本上從元押演變而來,楷書多數帶有一些北魏的風格,古樸而不平淡,如“槐蔭層暉室”“存翁”(見圖三十、圖三十一)等,這些印作主要作于1949年前后。而晚年作品更顯古拙,如“海翁”(見圖三十二)即見蒼茫老辣。其晚年的作品不僅結構上有創(chuàng)思,形式上別出心裁,刀法上也更趨爐火純青之境界。 圖二十四 圖二十五 圖二十六 圖二十七 圖二十八 圖二十九 圖三十 圖三十一 通過上述來楚生先生篆刻藝術的發(fā)展階段及特色,可以看出在其中后期無論文字印還是肖形印,對于方寸之間的設計、處理都表現(xiàn)出高超的藝術造詣,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來先生對篆刻藝術的執(zhí)著與追求。來先生的篆刻藝術在印壇沉淀多年以后,愈發(fā)顯示出獨特的魅力,并對當代篆刻藝術有著重要的影響。來先生更是篆刻藝術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奠基者之一,其深厚的藝術底蘊、收放自如的創(chuàng)新精神以及高潔的人格風范,為當代篆刻藝術的發(fā)展賦予了新的生命力,并借此不斷垂范著印壇后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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