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豪氣的劉過，二十年后重登小樓，寫了一首婉約詞《唐多令·蘆葉滿汀州》，名滿天下

男兒事業無憑據。

記當年、悲歌擊楫，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劍，時解挑燈夜語。

這是中年劉過的感慨，也是他的悲哀。他報國無門，四處投書獻策，致力恢復中原，卻處處碰壁。他活了五十二歲，一生顛沛流離，四次應舉不中，于江湖間流浪，布衣終身。

劉過曾被辛棄疾、陸游賞識，也曾與陳亮、岳珂相處友善。他的詞風，與辛棄疾相近，一生都在抒發抗金的抱負。他的詞，奔放飄逸，與劉克莊、劉辰翁并稱“辛派三劉”，又與劉仙倫合稱“廬陵二布衣”。

公元1154年，劉過出生于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縣。他字改之，號龍洲道人。他的一生，歷經四朝，少年時，他也曾心懷壯志，有著一顆收拾舊山河的雄心。只可惜，漂泊半生的他，一事無成。雁信落、家山何處？萬里西風吹客鬢，把菱花、自笑人如許。留不住、少年去。

劉過，也曾多次上書，“屢陳恢復大計，謂中原可一戰而取”。不曾想，心愿未成，卻觸怒了天子。他也曾想投筆從戎，卻始終未能如愿。四次科考，屢試不第，一次次的失敗，消磨了他的自信。他的足跡，踏遍湖南、湖北、江浙這些地方。他的一生，最成功的，便是寫了《龍洲集》14卷。

唐代的張若虛，留給世人的，僅有一首《春江花月夜》，卻被人后人贊為孤篇壓全唐。林補修改江為殘句，成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詠梅名句。蘇軾一句“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成為詠西湖最好的名篇。

辛棄疾寫了那么多豪放的詩句，最有名的，卻是那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從古至今，唯有真情，最能打動人。

十三年前，我無意間參加了詩詞中國第一屆原創格律詩詞比賽，我投了慷慨激昂的《滿江紅·追憶霍去病》，還有聲情并茂的《虞美人》，不曾想，最后獲獎的，竟然是無意中一揮而就的，三首《憶江南》中的第二首。水鄉近。小巷影悠長。誰訪蠶絲織錦緞，誰家庭院木樨香？搖櫓懶梳妝。我記憶里的周莊，就是這個模樣。

一個詩人，一生能有一首詩被人銘記，足矣。雖然，同為豪放派詩人，同有一顆立志救國的心，劉過，他沒有陸游那樣的名聲，也未曾有辛棄疾那樣的軍事才華，但他卻寫出了讓人難以企及的名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二十年后的南樓，依稀還有當年的痕跡。這一年的八月五日，劉過和幾個朋友，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登上南樓。淺吟低唱間，五十多歲的劉過，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懷揣著夢想，夢里有萬民天下，金戈鐵馬，還有揮斥方遒的自己。

劉過眺望遠方，映入眼簾的，是無盡的綠意。是從什時候開始，變得懈怠起來了呢？他不記得了。就像香菱，忘記了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甚至于自己的名字。其實，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總會選擇性忘記一些不好的回憶。

年輕時的劉過，也曾放蕩形骸，他的豪氣，慢慢的消磨在了酒里。淳熙十三年，1186年，秋冬之際，安遠樓建成。南樓初建時，年近三旬的劉過，漫游武昌，有過一段豪放不羈的生活。他的那段經歷，在《浣溪沙》里寫得最為詳細：

黃鶴樓前識楚卿。彩云重疊擁娉婷。席間談笑覺風生。

標格勝如張好好，情懷濃似薛瓊瓊。半簾花月聽彈箏。

開禧二年，1206年，八月五日這一天，已近暮年的劉過，二十年后再次來到南樓。壯志不酬的他，感慨萬分，填了這首《唐多令》。也有人認為，這首詞寫于嘉泰四年，1204年。對于我們來說，時間不重要，欣賞詩詞足矣。

劉過眼前的南樓，比二十年前，殘破了許多。在劉過的記憶里，最溫馨的，應該是辛棄疾資助他回鄉探母。有一年，劉過想回鄉探望母親，于是向辛棄疾告假，辛棄疾知道他囊中羞澀，有心相助。

這天晚上，兩個人微服登倡樓飲酒，正好遇上一位都吏，正在左擁右抱宴客作樂。都吏并不認得自己的上司的上司辛大帥，自恃財大氣粗，叫囂著要包場，命左右隨從把辛劉二人趕出去。二人也不與他相爭，哈哈大笑著就回去了。

之后，辛棄疾借口有機密文書要處理，點名要這都吏前來領命，而此時，都吏早已醉倒在溫柔鄉中，哪里還能連夜趕來。

為了懲戒這個都吏，辛棄疾決定沒收其家產并將其流放。都吏醒來后嚇出一身冷汗，四處托人求情，辛棄疾始終不寬恕。后來，這個都吏打聽到劉過缺錢，便一咬牙，掏出五千緡(mín)奉上，說是為劉過母親祝壽，再請辛棄疾開恩。

辛棄疾還是不答應，搖搖頭連說不行，祝壽錢要翻倍。心痛如刀絞的都吏，不敢不從命，咬牙拿出萬緡，辛棄疾這才放了他一馬。要知道，宋朝的宰相，一個月的俸祿也不過三百緡錢而已，可見一萬緡在當時是筆不小的巨款。

一個小小的都吏，一下子能拿出這么多錢充當罰金，可見其來源難保干凈，辛棄疾此舉，也算是劫富濟貧，既幫助了劉過，又懲戒了這位貪污腐敗的小官。

而后，辛棄疾自己出錢，為劉過買了回鄉的船，把萬緡錢交給他，囑咐他不要再像平時那樣大大咧咧，要細水長流，精打細算。

劉過大為感動，作了一闋《念奴嬌·留別辛稼軒》相贈：

“知音者少，算乾坤許大，著身何處。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尋歸路。多景樓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虛名相誤，十年枉費辛苦。 

不是奏賦明光，上書北闕，無驚人之語。我自匆忙天未許，贏得衣裾塵土。白璧追歡，黃金買笑，付與君為主。莼鱸江上，浩然明日歸去。 ”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在時光的打磨下變得滿目滄桑。這次南樓小聚，應該是劉過此生最美好的回憶了吧？聚會中，酒席上一位姓黃的歌女，請他作一首詞，他便當場創作了這首詞?！短贫嗔睢?，一個原本冷門的詞牌，因為劉過，火了。劉辰翁追和了七首，都達不到劉過的意境。周密呢，因為劉過詞中“重過南樓”的詩句，干脆改名《南樓令》。

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南宋·劉過 

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于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詞牌名，也寫作《糖多令》，又名《南樓令》，雙調，六十字，上下片各四平韻，亦有前片第三句加一襯字者。安遠樓，在今武昌黃鵠山上，又稱南樓。姜夔在《翠樓吟》詞序中寫道：“淳熙十三年（1186）冬，武昌安遠樓成?！碑敃r的武昌，是南宋和金人交戰的前方。

"小集"，詞中指小宴。"侑（yòu）觴歌板"，意為酒宴上勸飲執板的歌女。"侑觴"，意為勸酒。"歌板"，意為執板奏歌。"汀洲"，意為水中的小洲。"黃鶴斷磯"，黃鶴磯，在武昌城西，上有黃鶴樓。斷磯，用以形容磯頭荒涼。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道，：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倍倪@首《唐多令》，就是這么一首有著獨特風格的詞。

當時，韓侂胄掌握實權，他輕舉妄動，想要伐金，以成就自己的“功名”。而當時南宋朝廷軍備廢弛，國庫空虛，將才難覓，一旦戰爭爆發，就會兵連禍連，生靈涂炭。垂暮之年的劉過，逢此亂局，痛心不已。他憂國傷時的心境，流露于字里行間。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劉過筆下，沒有金碧的樓臺，未寫清嘉的山水，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泓寒水，滿目荒蘆?！皾M”字和“寒”字，運筆奇妙，把外景的蕭疏，與詩人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黯淡的畫面，為全詞著上了一層“底色”。當我們細品這殘蘆滿目、淺流如帶的詞境，感受到的，不止氣象蕭瑟，還有那種居高臨下的眺望之感，堪稱傳神之筆。

接下來，詩人以時空交錯的技法，把詞筆從空間的憑眺，折入時間的溯洄。以虛間實，別起波瀾?！岸曛剡^南樓”，這一句里，包含了劉過多少感慨！二十年前，安遠樓落成不久，劉過離家赴試，在這里過了一段狂放不羈的生活。無論是《湖學別蘇召叟》中的“醉槌黃鶴樓，一擲賭百”，還是《浣溪沙。贈妓徐楚楚》中的“黃鶴樓前識楚卿，彩云重疊擁娉婷”，都是他當年游蹤的剪影。

二十年后，舊地重游。曾經以身許國的劉過，卻“四舉無成，十年不調”，仍是一襲布衣。想起危機四伏、禍亂不遠的時局，他怎能不傷感？句中的“過”字，點明他此行，不過是“解鞍少駐初程”的暫歇，并為下文伏線。

“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這三句，一波三折，文隨意轉，“未穩”上承“過”字，說明詩人行色匆匆，鉤鎖緊密，見出文心之細?！澳軒兹?，又中秋”，意謂不消幾天，中秋又來到了。那種時光催人的憂心，烈士暮年的悲哀，無可奈何的嘆息，都從這一個“又”字里泄露出來。

過片以后均寫情，“故人”，“舊江山”，“新愁”，“不似”，莫不如此。章法嚴謹，渾然天成，堪稱《龍洲詞》中的上品之作。“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從設問提起，妙處在能從虛際轉身?！按夘^”上綴一“斷”字，便有殘山剩水的凄涼意味，而不是泛泛之筆?！芭f江山渾是新愁”，則深化主題，絕非閑來之筆。此種心境，又有誰能懂？

被宋子虛贊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氣義撼當世”的劉過，會僅僅局限于悲秋嗎？亦或懷人、病酒、嘆老？他的初心，從未改變。詞中流露的憂國傷時之感，明顯高于宋玉《九辨》單純的寒土悲秋之感。劉過的愁苦，有對時局的擔憂，憂心韓侂胄引火的冒險政策，憂心江河日下的南宋政局。

年屆暮年的劉過，竟然無能為力，這正是他的悲哀之處。“渾是新愁”，有三層含義。本有舊愁，是一層；添了新愁，是第二層。愁到了“渾是”的程度，極言分量之重，是第三層。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詞的最后三句，詩人買花載酒，本想苦中求樂，驅散心頭的愁緒?？墒沁@家國恨、身世愁，又豈是幾杯酒就能沖淡的呢？詩人想要借酒消愁，但是再也沒有少年時的心境。

劉過的這首《唐多令》，相比之前豪放的詞風，寫得清新含蓄，意蘊深遠，耐人回味，被后人譽為“小令中之工品。”工在何處？秋日里，詩人舊地重游，再次登上武昌南樓。二十年光陰，轉瞬即逝，所見所思，凄涼哀婉。

故人重聚，把酒言歡，流連山水風光的背后，是詩人沉重的心情，難以言說的失落。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劉過的《唐多令》，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讓人動容。

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讓人眼前一亮，驚嘆于秋日的美景，竟然可以用這么優美的文字描繪出來。而劉過的“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觸動心弦，讓人感慨，讓人嘆息，讓人忍不住反復吟誦這一句，卻又找不出一句話，形容此時的心境，真如納蘭所說，一種煙波各自愁。

天地悠悠，哪里才是棲身之所？這個問題，困擾了劉過很多年。他也曾有收復中原，建功立業的夢想，二十年了，如今的他，有了莼鱸之思，想著明天就歸隱了。

歸隱之后呢，舉杯邀月，一杯且買明朝事，送了斜陽月又生。

#以書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