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權力敘事的魔音：花衣魔笛手傳說的歷史生成與跨時空隱喻

一、花衣魔笛手的傳說與幾類假說

在1972年由雅克.德米執導的歌舞奇幻電影《花衣魔笛手》在美國上映，該片講述了1349年，黑死病蔓延到德國，哈梅林鎮雇傭了一個流浪的，希望他能用魔笛把老鼠引走。但隨后他們拒絕支付給他相應的報酬，以致他開始引誘鎮上的孩子離開的傳說。而早在1933年，美國就上映一部名叫《花衣魔笛手》（The Pied Piper）的8分鐘的動畫，一部九十多年前的動畫在如今的豆瓣評分上依然有7.1的評分

圖一 1933年版《花衣魔笛手》豆瓣評分

在這兩部影視作品中所講述的傳說都自于同一個德國民間傳說——吹笛人傳說，我們現今傳說信息大多來自于后世的人對原本傳說的再次創作中，在英國詩人勃朗寧的作品中，在勃朗寧寫道“花衣魔笛手”的長詩中寫道：“德國的一個小城鎮哈梅林飽受鼠患的困擾，當地居民為了制住鼠患想盡了各種辦法，也沒能將那些討厭的老鼠趕走。就在小鎮居民們苦不堪言的時候，一個身穿花衣的吹笛人來到城市，他宣稱自己可以解決鼠患，但是要求市長給自己一筆不菲的報酬。苦于鼠患的市長和議員們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反正他們也不相信吹笛人真的有辦法能解決鼠患，干脆就死馬當活馬醫。結果當吹笛人利用吹奏起自己的長笛后，街道上的老鼠們居然跟著吹笛人，在眾人驚訝之下走過城市，跳入城外的河水中。吹笛人幫助哈梅林解決了鼠患，但是市長和議員們卻反悔了，他們壓根沒有想過履行約定，趕走了吹笛人。但不久之后，吹笛人又回到了哈梅林，這次他吹起笛子時，帶走的是哈梅林的一百多個孩子，唯有一位跛腳的孩子幸免于難……”在1933年的那部動畫以孩子進入山洞則是來到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在里面快樂玩游戲，而那位跛腳的孩子在洞口迅速恢復健康也進入到山洞中，以這樣的美好的方式結尾。但是我們回到格林兄弟的作品中，并沒有出現在后世傳說版本中的跛腳的孩子和美好的傳說結尾，“幸免遇難”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啞巴和瞎子以及一位回去拿襯衫的孩子。

在對“花衣魔笛手”這個傳說的研究中以阿部謹也的《花衣魔笛手：傳說背后的歐洲中世紀》最為著名，在這本書中作者阿部謹也對德國哈默爾恩鎮“花衣魔笛手”傳說的歷史根源進行了多維度探討，并試圖回答這個發源于德國的民間傳說為何能流傳數百年且傳播到了全世界，在其中作者也列舉了維恩的理論、多伯廷的移民遇難說、沃勒假說等三種具有代表性的假說，阿部謹也并未這幾個有代表性的理論表達出明確的支持，但阿部謹也更加強調傳說的真相可能是多種歷史碎片的重疊。

維恩認為，1284年哈默爾恩的兒童失蹤事件與13世紀日耳曼東擴運動（即“東歐殖民潮”）直接相關，所謂穿著奇怪、華麗的“吹笛人”則是聽命于貴族或是城市貴族的使者，事實上的“移民代理人”。在12、13世紀，大量的德國西部的農民、市民在“移民代理人”的誘勸下離開家鄉前往東歐地區，這一運動伴隨著神圣羅馬帝國和條頓騎士團的擴張運動而展開。失蹤的兒童可能是被招募或強制送往東歐地區（如特蘭西瓦尼亞）參與殖民活動的青少年，在圣約翰節完成集體結婚的儀式后在“吹笛者”的帶領下前往遙遠的東方。而傳說通過“魔幻化”的敘事掩蓋了人口遷移的殘酷現實，即隨著哈默爾恩的發展，人口的快速增加所導致的土地不足和社會貧富差距的增大等問題。但是在維恩的理論中，除了阿部謹也指出的哈默爾恩為何在人口劇烈增加中采取果決的移民方式以及無聲街的解釋等問題，也未充分解釋為何移民事件被轉化為“魔笛手復仇”的敘事，而非其他形式的集體記憶。

多伯廷得移民遇難說從批判維恩的理論出發，以復雜的家譜學、紋章學推定“吹笛者”是尼古拉.馮.斯皮格伯格伯爵，多伯廷提出，失蹤兒童其實參與了東歐移民的成年了的年輕人，但在途中因自然災害或人為沖突集體遇難。而傳說本身則是通過超自然元素（魔笛手誘拐）將悲劇歸因為“天譴”，以緩解人們心中的不安。而多伯廷的假說從家譜學的角度進行研究，所有的聯系都是以該人物于特定時間在特定的場所的方式進行論證，而在這個方面缺少文獻予以佐證，這成為這一假說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沃勒假說認為，兒童失蹤是突發性集體死亡事件的結果，可能是由一場突發的意外所造成的，如：瘟疫、食物中毒或宗教儀式意外（節日狂歡失控）導致，沃勒認為，當地孩子有在圣約翰節在科彭貝格的懸崖上點燃夏至篝火的習俗，孩子們在極度興奮中點燃篝火但陷入到了沼澤中，而幸免于難的孩子并沒有很清楚的告知大人真相，進而難以知曉事件的全貌，而傳說通過“魔笛手”形象將悲劇歸咎于社會的邊緣群體，承載著人們內心的悲痛，轉移社會矛盾。

在這三種假說雖有不同的解釋，但都指向了傳說的一個核心功能：將一個難以考證的社會危機轉化成人們可以理解且敘述的傳說，無論是移民還是突發的災難，傳說通過魔幻化的處理，將人們心中的歷史創傷和對社會的不安感轉化成“背約——報復”的道德傳說。

二、敘事的變化：花衣魔笛手傳說演變

《花衣魔笛手》的傳說最早可追溯到1284年6月26日，這一確切日期在1375年首次被記錄在哈默爾恩鎮的編年史中，距今已過去了741年的歷史，對于當年或者說那段時間是否真的出現了大量兒童或是年輕人的大規模離開，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對于這一傳說有幾分真，幾分假也并不是所要重點討論的，阿部謹也指出，研究目的并非還原真相，而是分析“傳說如何變形”，重點在于這個傳說怎樣演變成如今所看到的樣子。對于話語分析領域不可避免地與米歇爾·福柯的作品聯系在一起。然而福柯的話語分析常常以追蹤權力與知識之間的相互聯系的分析策略為特征，這種對福柯理論的運用這對今天的一部分學者來說可能是令人失望的——一種后現代且時尚的意識形態批判的替代品，但是也應當看到福柯的考古學可以有效地應用于社會科學，為話語結構中隱含的偶然性和權力關系提供獨到的視角和敏感性，而話語統一性并非自然延續，而是通過“折射點”實現策略性重構，這則傳說也經歷了三次斷裂，分別是14至16世紀傳說的逐漸形成時期，19世紀的浪漫主義時期和20世紀后的消解時期。

現在先來看這個傳說的演變，“1284年6月26日（圣約翰與圣保羅日），在德國哈默爾恩鎮，這一天大約有130名孩子在一位帶領者的帶領下離開了哈默爾恩鎮，走進了附近的卡里瓦利山，從此消失不見”。這段記錄最早出現于哈默爾恩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時間可追溯至14世紀，這些彩色玻璃繪畫是現存最早的關于花衣魔笛手的描繪，后又被各種碑文、史料收錄。第二份相關記錄是1384年左右哈默爾恩的彌撒書上的拉丁文韻腳詩，這首韻腳詩講述了1284年孩子消失的傳說，后在1761年哈默爾恩牧師在《哈默爾恩市市史集成》中轉錄了這段傳說，第三份記錄則是1430——1450年完成的呂訥堡手抄本。這一早期記錄極為簡練，僅陳述了事件本身，沒有提供任何背景或解釋。這種簡練的記錄方式反映了中世紀民間傳說的一大特點，即作為一種簡單的歷史事件記載或口頭傳統存在。

在早期的傳說版本中并未有“捕鼠人”和“吹笛人”的情節，這一情節的增加則要到16世紀中葉，此時社會又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除了宗教改革、農民戰爭所帶來的人為的災難以外，還有洪災、鼠疫等自然災害，另一方面德國印刷術的發展，以及福音主義神學催生了對社會、自然現象的新看法。在這樣的環境中，那個原本簡單傳說在人們的口中增加了新的情節：哈默爾恩在過去有130個孩子被“吹笛人”（惡魔）帶走的事件的事件，其后市政府將這個中世紀以來沒有固定形式、以口耳相傳的傳說賦予公認的形式。此時“捕鼠人傳說”作為一個獨立的傳說，早已在歐洲各地所流傳，這些傳說中都存在一個拒絕為捕鼠人支付報酬，忘恩負義的母題，而“吹笛人”作為與捕鼠人一樣的社會邊緣群體也讓人們將這二者視為同一個人，民眾將這一傳說元素融入進原本的“吹笛人傳說”中，“吹笛人與130個孩子失蹤的傳說”轉變成了捕鼠人與市議會忘恩負義的故事，并隨流浪匠人傳播到各地。1565年成書《席莫伯爵編年史》中首次將“哈默爾恩的吹笛手”傳說作為“捕鼠人復仇”的傳說記錄了下來，通過標準化文本傳播“背信遭報”的道德訓誡。進入17世紀后，這則傳說引起了大量的知識分子的關注，試圖去解釋傳說產生的原因，雖然這些研究和解釋之中仍有將“吹笛人”視為惡魔，但這為18世紀以后現代性研究打下了基礎。在啟蒙主義思潮中，一些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這個傳說可能就是完全虛構的，而以萊布尼茨和哈倫堡為代表的知識分子超越了以往知識分子的認知，他們開始意識到這個傳說是在歷史背景的基礎上形成的，而非完全的虛構，嘗試通過理性的方式驗證其歷史背景，這種努力在啟蒙思想的影響下出現了許多成果，但是其影響卻不能與以后的浪漫主義的方式相比較。在1816年，格林兄弟將傳說收入《德國傳說》，將“哈默爾恩吹笛手”這個傳說遠離歷史分析，作為富含無限價值的“民眾精神”存在，剔除掉部分細節，成為德意志民族的文化象征，傳說系統化為民族童話；在其后的1842年，英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的敘事詩《哈默爾恩的花衣魔笛手》將傳說浪漫化，強化魔笛手的神秘魅力與悲劇色彩，使其成為歐洲文學經典，此后這個傳說則是作為一則童話傳說在世界傳播，傳說的核心突出“守信”道德，成為兒童教育的經典寓言。

福柯強調，任何話語對象（如魔笛手形象）的生成都受制于特定時代的"歷史先驗性"——即隱性的知識型規則系統，這一規則系統限定了“可被言說的真理”的范圍。福柯在《事實與秩序》對歷史先驗性進行了詳細描述：在特定時期，這種先驗性在經驗的整體中界定了一個知識領域，定義了在這個領域中出現的對象的存在模式，為人類的日常感知提供了理論力量，并定義了他能夠維持關于被認為是真實事物的討論的條件。在這個傳說中，最早的失蹤事件僅有零散史料記載，如教堂彩繪玻璃、拉丁文詩歌等，而“吹笛人”形象直至16世紀才被引入，傳說的形成是歷史事實與民間想象的交織，本質上是“被解釋的世界”。傳說作為底層民眾的“弱化表達”，通過這種“弱敘事”的方式隱喻和變形傳遞出在天災人禍相機而來的時代無法直言的痛苦，哈默爾恩民眾在1551——1553就接連遭受到火災、鼠疫和大洪水，其后又是宗教戰爭，普通民眾遭受巨大損失，其生活困境無法直接言說，只能通過傳說中“母親們的哭泣”隱晦傳遞。阿部謹也所言：“傳說中失蹤的孩子永遠成為他者，他們的命運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每個時代的焦慮”。對統治者的不滿也通過“魔笛手”復仇這樣曲折的方式表達出來，在宗教戰爭背景下，傳說被賦予反教權色彩；對于統治者（市議會、教會)而言則成了強化其權威的工具，通過強調事件的“神秘性”，回避當時因戰爭、天災所帶來的種種社會矛盾，在1548年，哈默爾恩改信路德宗，市政府與教會需要確立起新的社會秩序，在宗教改革后借助“吹笛人傳說”作為教化的民眾的手段，教會將吹笛人明確視為“惡魔”，以宗教權威規訓民眾；敘事增殖是不同權力集團爭奪話語權的表現，歷史事件的“真相”往往被后續話語重構為符合權力需求的敘事。傳說中的孩子、吹笛人與捕鼠人則是當時社會邊緣群體具象化的表達，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指出，權力通過污名化“他者”鞏固社會秩序，自中世紀開始以來的被社會排斥的流浪藝人等亦被歸于這個“他者”，在虔誠者路易的敕令中流浪樂師被當作賤民一樣對待，沒有任何法律權利，邊緣群體的聲音被主流話語壓制。社會對于自我的肯定往往需要通過對“他者”的否定與求異中完成。《席莫伯爵編年史》通過印刷本將故事標準化，使其從地方傳說升級為全歐道德教材。

時間進入19世紀后，民族主義開始興起，此時的德國仍然邦國林立，知識分子通過超越邦國之間的差距，尋找德意志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尋找彰顯民族的一體性，通過民俗學、語言學構建“想象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指出：它（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是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格林兄弟將其視為民族文化的重要遺產，將其收入《德國傳說》中，服務于德意志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需求以及國家統一的文化工程中。進入20世紀后，傳說中的歷史的、民族主義的厚重感逐漸在消退。哈默爾恩鎮將傳說轉化為旅游符號，無論是以傳說為原型改編的動畫片、電影，還是如今德國哈默爾恩鎮上的魔笛手雕像、戲劇節、紀念品商店，都無不展現出復雜歷史簡化為商品，一個嚴肅的問題被消解成一個文化符號。

在傳說的演變的各個版本中可以看到各種權力通過控制傳說的敘事對傳說進行重新詮釋，將其轉化為符合自身利益的“真理”，而每個階段的敘事都是特定權力結構（如：教會、民族國家、資本）與知識型（如：宗教、科學、消費主義）共謀的產物。

三、當下的隱喻；不會消失的花衣魔笛手

花衣魔笛手故事的核心——笛聲，本身就具有雙重性——既消除鼠患又誘拐孩童，這一體現出尼采“權力意志”中創造性力量與破壞性欲望的矛盾，魔笛手的笛聲可視為一種權力技術的具象化，也可視為抽象化的符號。當權者通過制造危機（鼠患）獲得合法性，又通過符號化承諾（驅鼠契約）建立權力關系。而當契約破裂時，權力立即轉化為懲罰性暴力（拐走孩童），但魔笛手的笛聲又恰似一種規訓裝置，老鼠被笛聲驅向死亡，孩童則如提線木偶般被控制，這種身體控制無需暴力顯化，而是通過感官操控實現內在化服從。以現代社會的數據平臺來看，這些平臺無不成為一個升級的“數字魔笛手”，算法便是新時代的“魔笛”，魔笛手故事中的三部分“驅鼠——毀約——拐童”就在不斷的上演，平臺算法如同“數字笛聲”，先通過精準推送滿足用戶需求（消除信息過載的“鼠患”），繼而通過成癮機制收割注意力，將人們困在信息繭房（拐走理性思考的“孩童”），網絡上的一些右翼已是如此（有些所謂的左翼也一樣），利用算法或是數據制造“他者危機”，通過宏大敘事構建起虛擬的共同體，讓人們放棄理性的思考以達到政治動員。當代互聯網上所展現的群體無意識與群體模仿可以看作是傳說中孩童跟隨的現代變體，無論是短視頻平臺的挑戰游戲，還是社交媒體的跟風消費，都展現出“笛聲-跟隨”的原始結構，當一位網紅在XX平臺上進行XX挑戰，其他網紅跟風效仿時亦是如此。每個用戶在算法眼中，包括我們自己眼中我們自己可能是單獨的數據組合，但是在群體層面上又可被統一歸為可被預測的一來群體，并無任何獨特之處。除此之外，傳說中權力失信、邊緣群體犧牲也是跨越時空，成為反思現代性困境的鏡子。  

四、結語

這個傳說無疑是荒誕的，無論是鎮長還是魔笛手，都未能超越荒誕的循環，恰似西西弗斯永無止境的苦役。《花衣魔笛手》并非一個簡單的道德寓言，而是一個權力、敘事與差異交織的文本場域，正如阿部謹也所言：“傳說的生命力源于其承載的庶民苦難與人性共鳴。”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故事的生命力不在其情節的奇幻，而在其能否成為投射權力現象的明鏡。現在的我們是否就如傳說中的中世紀的鎮民，在現代社會的笛聲中無意識的走向未知的深淵？那個被迫害的邊緣人又會是誰了？當魔笛手的笛聲再次響起時，我們能否學會傾聽被遮蔽的聲音？

圖二 哈默爾恩市里的吹笛者雕像

圖三 哈默爾恩市市徽

圖四 格林納威為勃朗寧《哈默爾恩的花衣魔笛手》一書所繪的插畫

圖五 模仿教堂玻璃彩繪的現存最古老的“哈默爾恩的吹笛人”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