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雨后的風吹出了春天飽滿的柔情蜜意,還攜帶一些金秋十月才有的清爽與明澈。再也無法安坐,于是來一次說走就走的爬山,來不及邀約,來不及說聲“抱歉,我今天得放下工作”,就那么隨心地出發了。 山,自古被賦予遠離塵寰的意義。“考槃在澗,碩人之寬”,作為隱逸詩的鼻祖,《衛風·考槃》描繪了隱士在山間的陋室越來越高,離俗世越來越遠的圖景。 后來的終南山干脆成了隱士們的代名詞,雖然“終南捷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從來沒有說只能“獨善其身”,不能“兼濟天下”。 沒有終南山的名聲,身居鬧市的岳麓山,依舊披著一身冷峻與幽然。 從師大進山,很快與一棟自稱“抱膝廬”的小屋不期而遇,走近了去,門口的對聯詮釋其特立獨行之意:“曲徑繞門環聽水,翠簧當垣坐看山”,橫批“可思塵機”。抱膝而坐,看山聽水,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心系塵凡也就變得舉重若輕了,所以才有門上的“境由心造”。 主人或許是嫌這些不過癮,墻上用木板釘著“枕流”、“漱石”,大概是告誡自己“枕流,以洗其耳;漱石,以礪其齒”。 那個把“漱流枕石”誤說成“漱石枕流”,還強詞奪理的晉朝人,應該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次穿鑿附會竟然成了后世一群人追求的境界。可以想見,那是一個多么崇尚標新立異的時代。 不過孫楚也不是完全胡扯,我敢肯定他絕對受到許由“洗耳恭聽”的啟發,這么說,他可是難得的創新了。 我常見到不敢自己創造,只會照搬腦袋里存貨的學生,他們說如果自造詞語,會遭老師批評。 不知是什么讓他們有這樣一種印象。我想一個真正的老師,是深諳語言之活力的,而使語言保持活力的,當然是使用語言的人,使用語言的人若固守成規,語言當然也就死了。 ![]() ![]() 不僅僅是語言。 小屋墻上“此處有什么歇不得”,讓人遙想當年蘇東坡欲游松風亭,卻足力疲乏不可得之時,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 如果蘇東坡沒有這份就林止息的抗爭與妥協,也就不會有他傳奇又接地氣的一生,不會有他被流放于蠻荒嶺外,依然一腔熱情為凡間的努力,很可能像其他不得意之人,要么僅僅茸治庭園,吟風弄月,要么征歌選色,恣意口腹。 小屋主人的高遠和隨心在屋外的打扮中已可見一斑,走進屋內,主人的超脫也顯而易見。這個小小四合院的一面正是陡峭的山壁,從山壁上下來一根水管正源源不斷,很自然讓人想起 “以天地為棺槨”的莊子。 廚房墻壁上掛著 “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內容頗為文藝又甚是俏皮: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游腳下風,圣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書上還說人生何處不相逢。此間事了,江湖再見,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讀完不禁啞然失笑,似乎為自己找到了說走就走的理由,盡管《大夢》里 “58歲還得給娃帶娃”,人生若隨心走,多半是要天時地利人和的。 ![]() ![]() 順著小道上到半山腰,索道車在頭頂緩緩擦過,坐在山的上空看山,除了可以欣賞高矮不一的綠色,一覽眾山小的唯我獨高應該是坐車人最春風得意的感覺。這種感覺那些同樣在高空的蜘蛛作業人不會有,因為美來源于距離,來源于無用。 沿著山腰漫步,很快發現前文中提到的木柵欄果然被截開了門洞,而且不只一個,心底竟悄悄升起一絲幸災樂禍。 3月下山時工人師傅正熱火朝天地用鉗子和鐵絲把木柵欄綁好,不出2個月宣告失敗,這叫決策人情何以堪呢? 不過,那些略顯憔悴的木頭,與郁郁蔥蔥的山林一起,倒是“濃妝淡抹總相宜”,而且,人們穿過被自己砸開的入口,不是一種樂趣嗎? 所以,不論初衷,沿著山腰的這一線木柵欄,切切實實成了無限接近自然的人造景觀,我們應該慶幸它是木頭的,不是鋼筋和水泥。 ![]() ![]() SUMMER ![]() 第一次徒步山腰線,才知岳麓山漫山遍野都是路,只是沒有多少行走小路的人,大部分時間都只我一個。在山里,時間的流逝明顯慢了下來。有些鳥的叫聲婉轉如折疊的深情,長長短短都是表白;有些干脆利落如決絕的別離,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有些慢條斯理如閑庭漫步,分分秒秒都是風景。五月,蟋蟀們也開始在草叢里竊竊私語。 有路的地方,總會有野草簇擁。熱帶求米草長得和淡竹葉很像,而淡竹葉卻不是竹子,它的使命不是長高,而是在路的兩旁把根扎穩,把葉子長好。 我驚嘆自己應接不暇的這些植物們竟然都有它們的名字:大青,小蠟,凌霄,雞屎藤,白花苦燈籠……浪跡其中的酸棗樹苗,腰板挺得筆直,它是要去頂天立地的。 01 ![]() ![]() 頂天立地的不只有大樹,還有山上的英雄。順著指路牌,我走近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焦達峰的墓碑。1911年24歲的焦達峰率長沙新軍響應武昌起義,建立湖南軍政府,幾天后在立憲派發動的兵變中遇害。 教科書告訴我們辛亥革命的偉大意義,但這種宏大敘事的背后其實是新舊勢力拉鋸式的殊死較量,其中有猶疑觀望,有見風使舵,有忘恩負義,有邪惡血腥;這種宏大敘事的背后也是無數個微小生命的生存搏斗,是無數個《范愛農》的命運交響。 24歲的瀏陽人焦達峰不小心與辛亥革命交集了,所以他“大翼垂天九萬里,長松拔地五千年”。 ![]() ![]() 下午才開始登山,看著日頭從樹梢逐漸滑落,不得不加快腳步。路旁的楓楊蕩漾它一串串的籽,風鈴般地搖醒我童年的記憶:那些炎熱的八月午后,坐在池塘邊用楓楊樹籽擺弄一段等待開學的時光。 回到起點,心里反復琢磨在山頂詢問值勤的小哥有條小路在哪里,小哥反復問我要到哪里去,我沒有告訴他,我知道他會指給我一條最近的路,而我是專程來繞道爬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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