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平遙的票號在全國范圍內設立了眾多分號,形成了龐大的金融網絡,其業務范圍廣泛,包括匯兌、存款、放款等,極大地促進了商業貿易的發展。然而,票號的輝煌并沒有持續太久,清政府的政策限制成為其發展的第一個瓶頸。 1 票號的困境 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十六日(1908年2月17日),清政府頒布《通用銀錢票暫行章程》,章程第十條明文規定此后禁止新設金融機構發行銀錢票;第五條強制要求現存票號將已發行銀錢票上報度支部核定數額并分期回收,同時禁止增發新票;第七條設立嚴格準備金制度,規定發鈔機構必須保有五成現銀儲備。 1906年全國票號發行私票總量約7000萬兩,占當時市場流通貨幣總量的15%至20%。政策實施后,1908至1910年間僅日升昌、大德通等十家主要票號被迫回收銀錢票2300萬兩。蔚泰厚票號發鈔利潤在1907年占全年總收入的37%,至1909年已驟降至5%,票號核心盈利渠道已被徹底切斷。 庚子事變后清廷財政狀況持續惡化,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慈禧太后攜光緒帝西逃前,命戶部左侍郎英年向京城票號緊急攤派“扈蹕經費”。協同慶票號北京分號“七月廿一日收戶部札付,立付庫平銀23萬兩,掣得度支部借據乙紙”。該款項占該號當年流動資本的47%,約定'俟回鑾后由各省關撥還”。但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該債務仍列于“待籌”中。 ![]() (慈禧西逃) 至1908年,四川省欠解光緒二十七年至三十三年攤款庫平銀120萬兩;廣東省欠解光緒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攤款86.7萬兩;湖北省欠解光緒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攤款68.3萬兩;全國合計積欠780萬兩,相當于票號全行業1908年利潤總額的2.6倍。 各省歷年積欠甚多,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四川總督奎俊為籌措剿匪軍餉,與天成亨票號簽訂借款合同,約定借款庫平銀50萬兩,期限6個月,年息7厘。合同第三款載明“期至由川東鹽厘項下扣還”。但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鹽厘已被庚子賠款抵押,僅償還83000兩。宣統元年(1909年)清理財政時,該債務仍欠417000兩,轉為年息4厘的長期借款。此欠款占天成亨1903年資本總額的62%,導致其1904年匯兌業務萎縮37%。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蔚豐厚票號因陜西藩司拖欠軍需匯費庫平銀17萬兩,向陜甘總督升允呈控。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判定“該司積欠匯費屬實,限三月內清償”。但藩庫僅支付3萬兩,余款14萬兩經度支部干預,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轉為分十年償還的免息債務。實際至1911年清朝滅亡,累計僅收回98000兩,損失率42.4%。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奉天將軍趙爾巽為支付俄軍撤退費,指令合盛元票號墊款庫平銀44萬兩,約定“由營口關稅扣抵”。因日俄戰爭后關稅被日本控制,至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1906年1月)僅收回6萬兩。該號被迫于光緒三十二年正月(1906年2月)向日本橫濱正金銀行大連支行借貸38萬兩,年息12%(高于市息6厘),以牛莊碼頭倉庫抵押,限期6個月,此次借貸導致合盛元1906年利潤虧損23.7%。 2 戶部銀行的沖擊 光緒三十一年八月,戶部奏準《試辦銀行章程》三十二條,其中第四條規定該行享有“經理國庫事務”及“發行紙幣”的法定特權。同年九月二十七日,戶部銀行在北京西交民巷正式開業,初始資本為庫平銀50萬兩。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度支部奏請將戶部銀行改組為“大清銀行”,增資至1000萬兩,并明確賦予其中央銀行職能。 戶部銀行成立后迅速接管原屬票號的官款業務。光緒三十二年江海關將每年400萬兩關稅匯解戶部的業務轉交戶部銀行經辦。光緒三十三年四川省年協餉380萬兩的轉運業務改由該行承辦。庚子賠款自光緒三十二年起通過該行支付,年經手量超過2000萬兩白銀。至宣統元年,大清銀行官款匯兌總額達1.2億兩,占據全國官款匯兌總量的76%。 ![]() (戶部銀行兌換券) 票號在官款匯兌業務中的占比呈現斷崖式下跌,光緒三十年其市場份額為62.3%,至宣統二年已萎縮至17.5%。在整體匯兌業務量方面,光緒三十二年票號年匯兌額為4.3億兩,至宣統元年降至3.1億兩;同期大清銀行從9000萬兩增至3.7億兩。蔚豐厚票號官款匯兌收益占利潤總額的比例從光緒三十一年的58%,暴跌至宣統元年的12%。 至宣統三年大清銀行已在各省設立分行21處、代理處35地,全面覆蓋票號傳統業務網絡。在資金成本方面,宣統元年該行將官款存款利率壓制至年息2%,僅為票號市場利率(4%至6%)的一半。 與此同時,各省紛紛設立官銀錢局,這些新興的金融機構憑借官方背景和現代化的管理模式,迅速成為票號的強勁競爭對手。光緒二十九年至光緒三十四年間,全國共設立官銀錢局24家,總資本達庫平銀2300萬兩。 其中湖北官錢局至光緒三十四年資本增至280萬兩,發行錢票1200萬串。廣東官銀錢局在光緒三十四年存款規模達800萬兩,相當于同期山西票號在廣東存款總額的三倍。這些機構憑借官方賦稅存管特權、低息財政注資及法定紙幣發行權形成競爭優勢,例如奉天官銀號在光緒三十三年獨占全省稅銀匯兌業務,四川濬川源銀行獲得藩庫無息撥款100萬兩運營資金。至光緒三十四年,各省官方錢票流通總量達4800萬兩。 在匯兌效率方面,奉天官銀號采用電報匯兌技術,奉天至上海匯款僅需3天到賬,每萬兩收費庫平銀25兩;而票號維持鏢局押運傳統,同等路線需22天且收費高達庫平銀80兩。存款利率方面,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官銀錢局定期存款年息4厘,活期存款年息1.5厘;而票號定期存款年息需支付6厘,活期存款年息3厘。 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度支部頒布《銀行通行則例》十五條。該則例第一條限定銀行范疇僅為“官辦商辦股份有限公司”,實質上否定了票號傳統合伙制的法律地位;第四條設定銀行最低資本額標準為京師50萬兩、省會20萬兩,而當時78%的票號資本不足10萬兩;第十條明令禁止非銀行機構經營定期存款業務,直接剝奪票號核心業務資質。該則例于宣統元年在全國強制施行。 宣統元年三月,北京德成厚票號因收受5萬兩定期存款,被度支部依據《銀行通行則例》第十條處以罰銀1000兩并限期清退存款。同年六月,漢口蔚泰厚票號申請注冊銀行資格遭駁回,官方批文明確指其“合伙制不合則例第一條”。至宣統二年,全國共有37家票號因資本不足被迫停業,占當時票號總數的34%。日升昌蘇州分號存款余額從光緒三十四年的120萬兩,因無法續辦定期存款而于宣統二年驟降至40萬兩。 在官銀錢局競爭與法規限制的雙重擠壓下,票號生存空間急劇萎縮。存款市場份額方面,光緒三十一年票號占比28%,至宣統三年已跌至9%,同期官銀錢局份額從17%升至百分之41%。商款匯兌業務量方面,光緒三十四年票號承匯額較光緒三十年下降53%,而官銀錢局同期增長340%。資本規模方面,宣統三年全國票號總資本僅余1100萬兩,較光緒三十二年縮水42%。至此票號完全喪失合法經營基礎,陷入系統性生存危機。 3 票號的掙扎 票號的商人曾有機會參與中央銀行的組建,但因對官府的不信任,拒絕了這一提議。這一決策在當時看似謹慎,但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卻成為票號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光緒三十年正月二十八日(1904年3月14日),戶部在《奏擬試辦銀行章程折》中明確規劃:“擬招集股本庫平銀400萬兩,分為4萬股,官商各半”,其中商股部分“先盡向辦匯兌商號認購”。該章程第二十六條規定董事局須有“商股董事四人”,預留票號代表席位。1904年4月,戶部侍郎鹿傳霖親自召見山西票號北京分號經理,承諾“官家僅司保護,不干預事權”。 1904年5月,山西票號總號在平遙召開聯席會議。據與會者李宏齡記錄,22家票號中有18家反對參股,反對派核心人物蔚泰厚掌柜毛鴻瀚宣稱:“寧可閉門歇業,絕不仰官鼻息”。拒絕的根本原因在于票號傳統經營依賴“密押制度”和“暗賬體系”,而戶部銀行要求財務公開;且票號資本平均僅35萬兩(1904年統計),遠低于銀行50萬兩準入標準。最終僅志成信、大德玉兩家認購30股(占商股0.15%),余下19970股由江浙商人購得。 面對困境,票號并非沒有嘗試過自救和轉型。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三月,蔚豐厚票號北京分號經理李宏齡向平遙總號發出首封改革倡議信。1908年5月,李宏齡聯合北京祁縣幫票號掌柜共同簽署《京師票商致總號公啟》,提出三項具體方案:聯合集資500萬兩組建商業銀行;引入股份有限公司制度;聘請國際金融專業人士。 蔚豐厚總號掌柜毛鴻瀚于1908年6月正式駁回改革建議。1908年7月平遙票商總號會議記錄顯示,參會的22家票號中僅有5家支持改制,反對派代表日升昌總經理郭斗南以維護祖制為由拒絕變革。決策僵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票號傳統實行無限責任制,與股份制要求的財務公開原則直接沖突,票號財東不得干預號務,改制將顛覆既有權力結構。 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1908年12月),郵傳部奏準《交通銀行章程》,該章程規定銀行資本總額為庫平銀500萬兩。光緒三十五年正月(1909年2月),交通銀行總辦李經楚正式致函22家山西票號,邀約認購股份總額以200萬兩為限,每股作價庫平銀100兩,并承諾商股董事席位占五席。 ![]() (交通銀行紙幣) 宣統元年二月(1909年3月),蔚豐厚票號北京分號經理李宏齡聯絡北京、漢口、上海三地票商代表,商定每家票號認股5萬兩,22家合計110萬兩,剩余90萬兩由各埠分號協同湊足。至宣統元年三月初五(1909年4月24日),各地分號登記認購總額達125萬兩,其中北京分號聯合體認繳42萬兩,漢口分號聯合體認繳38萬兩,上海分號聯合體認繳45萬兩。 宣統元年三月初十(1909年4月29日),山西票號總號在平遙召開聯席會議否決參股方案。蔚泰厚總掌柜毛鴻瀚在發給北京分號的電報中明確指令:“交行系官辦性質,我幫血本豈可托付?已認各股速即撤銷”。原登記的125萬兩認購額被強制撤銷;僅志成信、大德玉等五家小型票號保留認股;最終票號實際繳付資本總額僅38.1萬兩。 此次事件導致票號徹底喪失金融轉型機遇,票號資本僅占交通銀行總股本的1.9%,遠低于浙江興業銀行11.3%的持股比例;1910年交通銀行承匯官款總額達4200萬兩,相當于票號全行業官款匯兌量的3.7倍;未參股票號向交通銀行拆借資金需支付月息9厘,而參股商號僅需6厘。李宏齡在《山西票商成敗記》總結:“二百萬元之巨股,竟縮為三十八萬,坐失交通樞紐,豈非自絕生路?” 至1909年大清銀行實收資本達600萬兩,而最大票號日升昌資本僅35萬兩;1910年大清銀行年匯兌額5.8億兩,票號全行業降至2.9億兩;1911年因資本不足倒閉票號達41家,占總數105家的39%。 4 橡皮股票風潮 20世紀初,全球汽車工業的興起帶動了橡膠工業的發展,1900年至1910年間,全球汽車產量從4192輛增至181000輛,導致生膠價格從1903年每磅0.5美元飆升至1910年1.12美元。同期上海口岸橡膠進口量從1908年1540噸猛增至1910年5700噸,占全國進口總量87%。英國資本趁機在上海設立橡膠公司,1909年新注冊企業達35家,總注冊資本3850萬兩。 1909年12月,英商麥邊(George McBain)控制的蘭格志拓植公司(The Langkat Rubber Estates Ltd.)在《申報》刊登《今后之皮世界》系列文章,宣稱其北婆羅洲橡膠園“畝產膠液三百斤,五年可獲二十倍利”。該公司實際僅勘定土地2000畝(宣稱10萬畝),1909年實產橡膠不足50噸。通過操縱市場,其股票面值100兩的股票在1910年3月被炒至1650兩。 ![]() (橡膠公司股票) 1910年4月上海橡膠股市總值突破7800萬兩,相當于清政府全年財政收入。其中,外資銀行向投機者放貸1300萬兩,匯豐銀行單家占480萬兩;上海錢莊投入資金2000萬兩,占其總資本額65%;票號參與拆借資金980萬兩,蔚豐厚單家拆出180萬兩。同期倫敦橡膠股市總值僅1200萬英鎊(約合8400萬兩),但上海市場流動性不足其1/10。 1910年6月12日,美國將生膠進口稅提高25%,導致國際需求驟減。倫敦橡膠交易所現貨價格從4月每磅1.12美元跌至7月0.76美元,跌幅32.1%。新加坡市場三號煙膠片報價從7月每擔180海峽元暴跌至9月95元,創1906年以來最低點。同期上海生膠進口量從1910年5月的1250噸銳減至8月410噸。 1910年7月16日,蘭格志公司股票單日從1650兩跌至210兩,跌幅87.3%。7月18日,外資銀行集體停止橡膠股票抵押貸款,導致正元錢莊持有價值280萬兩的股票無法變現。當日上海道臺蔡乃煌急電外務部:“午時正元、兆康、謙余三莊倒閉,虧欠中外商款380萬兩”。至7月底,91家參與投機的錢莊中42家停業,涉及債務總額2000萬兩。 源豐潤票號因拆借給錢莊的430萬兩貸款無法收回,于1910年10月8日破產,其橡膠股票抵押品價值從6月300萬兩縮水至9月45萬兩。1910年9-12月全國27家票號倒閉,占總數26%;票號資本總額從1909年1500萬兩降至1911年1100萬兩,損失26.7%;匯兌業務量從1909年4.8億兩跌至1911年1.9億兩,萎縮60.4%。 在這一過程中,清政府未能有效干預市場,反而繼續向票號調款償還庚子賠款,進一步加劇了票號的困境。1910年7月21日(橡膠風潮爆發第5天),度支部急電上海道臺蔡乃煌:“著即提江海關庫銀190萬兩,限十日解付庚子賠款”。蔡乃煌于7月23日從源豐潤、義善源等票號強行提走關銀182萬兩,占當時上海票號流動資本的43%。同年9月,戶部銀行更以“金融穩定”名義,要求北京票號繳存保證金300萬兩,導致日升昌等16家票號停付商業匯票。 源豐潤股東嚴義彬個人虧損485萬兩,其寧波住宅被英商怡和洋行以87萬兩低價拍賣抵債。橡膠股票投資者平均損失率達94.7%,其中道員陳逸卿200萬兩投資僅余8萬兩。天津裕源銀號倒閉致2387名存戶損失,人均損失額82兩,相當于當時手工業者三年收入。這場金融海嘯不僅揭示了票號在轉型過程中的失敗,也反映了中國傳統金融體系在面對現代金融沖擊時的脆弱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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