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中國畫壇的激蕩浪潮中,張大千以“取舍之道”完成了對傳統水墨的顛覆性重構。他筆下的荷花不似徐渭的狂放恣肆,亦非惲壽平的工整纖巧,而是以“干干凈凈”的留白與“遺貌取神”的膽魄,在宣紙上開辟出一片超越物象的精神天地。這種“舍形而得神”的創作理念,既是對八大山人“墨點無多淚點多”的哲學繼承,更是對文人畫“以少勝多”傳統的現代性詮釋。 張大千的取舍觀,始于對“物象”的解構與重構。他早年臨摹石濤、八大山人,能以假亂真,卻未被古法所困。在創作《荷花圖》時,他舍棄了傳統工筆對荷葉脈絡的精細描摹,轉而以潑墨大寫意表現“出淤泥而不染”的氣韻——荷葉以濃淡相宜的墨色暈染,荷花則以朱砂點染花瓣,花蕊處僅以淡金勾勒,這種“以簡馭繁”的手法,使畫面在“似與不似之間”達到“超以象外”的境界。更值得玩味的是,他曾在巴西八德園荷塘邊觀察三年,最終將萬千姿態凝練為“一莖一葉一花”的極簡構圖,正如其題跋所言:“畫荷非畫荷,實畫心中蓮。” 張大千深諳中國畫“計白當黑”的智慧,將留白提升至哲學層面。在《峒關蒲雪圖》中,他以赭石鋪染山體,卻在畫面中心留出大片空白,僅以幾筆淡墨勾勒云霧,使觀者仿佛能聽見空谷回響的松濤。這種“舍滿取空”的創作,既是對馬遠、夏圭“邊角之景”的繼承,更是對石濤“一畫論”的實踐——他常言:“空白處非真空,乃靈氣往來之地。”在潑彩山水《愛痕湖》中,他大膽舍棄傳統青綠山水的皴擦點染,以礦物顏料在生宣上自由流淌,形成“似山非山,似水非水”的混沌之美,這種“舍實取虛”的探索,使畫面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游走,成為現代水墨的里程碑。 張大千的取舍,更體現在對傳統的“破”與“立”之間。他早年耗時三年臨摹敦煌壁畫,卻未被其金碧輝煌的程式束縛,反而從中提煉出“以重彩寫氣韻”的技法。在晚年潑彩作品中,他將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色塊與中國傳統水墨的暈染結合,創造出《廬山圖》中“千峰競秀,萬壑藏云”的視覺奇觀——畫面中既有石青、石綠的濃烈碰撞,又有淡墨、赭石的含蓄過渡,這種“舍舊取新”的勇氣,使傳統青綠山水煥發出現代生命力。正如他對學生所說:“畫道如逆水行舟,不舍則不進。” 張大千的取舍觀,最終指向對生命本質的思考。他晚年右眼失明后,非但未放棄創作,反而以更純粹的筆墨探索“舍目取心”的境界。在《墨荷圖》中,他以盲寫之法勾勒荷莖,線條如枯藤老樹,卻充滿生命張力;花瓣則以指腹蘸墨點染,形成“拙中見巧”的肌理。這種“舍形取意”的實踐,恰如他在《八十自述》中所言:“畫荷如畫人,須得三分憨直、七分天真。”他將這種哲學融入生活:在巴西八德園修建時,他親自搬運巨石,右眼因此失明,卻笑稱“得失寸心知”,這種“舍身取道”的精神,使他的藝術超越了技法的層面,成為對生命真諦的叩問。 當數字藝術以像素吞噬筆墨,當快餐文化以流量消解詩意,張大千的“取舍之道”如同一劑清醒劑。他筆下的荷花不是植物標本的摹寫,而是“舍艷取清”的人格象征;他畫中的留白不是構圖技巧的炫耀,而是“舍滿取空”的哲學隱喻。正如他在《潑墨荷花圖》中題寫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這位“五百年來一大千”的藝術家,用一生證明:真正的藝術從不是對現實的復制,而是在取舍間重構世界的勇氣。他的潑彩山水仍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中流淌,那些被舍棄的繁復與被保留的純粹,早已超越了畫布的邊界,成為解碼東方美學精神的密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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