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名叫,中島幼八。他說:我的故鄉不在日本,而在中國,一個普通的東北小鎮。一名日本男孩,被日本政府拋棄在戰場,靠著中國百姓的拉扯,熬過了死亡……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年,日本國內軍國主義思潮盛行。1943年,抱著“開疆拓土”的幻想,中島父親帶著家人加入了長嶺八丈開拓團。那些受到政府蠱惑的日本百姓被率先拋棄,滯留在中國,送往蘇軍的集中營。而早在戰敗前,中島父親就被強征入伍,成為戰場上的炮灰。 集中營的日子痛苦不堪,疾病肆虐、饑寒交迫,每天都有人餓死、凍死、病死……冰天雪地里,一群素不相識的中國百姓,送上吃的喝的,救下一條條生命。眼看孩子就要不行了,中島母親只好心一橫,托人在當地尋個好人家收養孩子。結果李家人一瞧幼八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嚇得連忙拒絕,生怕孩子養不活。一旁看熱鬧的接生婆孫振琴,推開人群,一下子把孩子抱了過去:被抱回家的幼八因營養不良,身體已經虛弱到渾身青紫,肚子腫得像一個球。養母不嫌棄,日日給他按摩肚子,將吃的嚼爛,再嘴對嘴地喂給他。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但養母那雙手在身上留下的溫度,依然清晰如昨。時至今日,他常掛在嘴邊的是:“我流的是日本人的血,長的是中國人的肉!”只見孩子穿著一雙可愛的虎皮鞋,小腦袋剃得精光,唯有腦門上留下一小片劉海。生母望著幼八,神情復雜。她無數次想開口將孩子要回,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養母同樣滿心忐忑,生怕自己傾盡心血撫養的孩子,就這樣被抱走了。1946年,中國政府陸續將幸存的開拓團民遣返回國。生母不愿將孩子留在中國,再次來到養母家,明確提出要將孩子帶回身邊。還沒等養母開口答應,生母已經迅速抱起幼八,撒開腿就跑。區干部想出個好主意:把孩子放在兩個母親之間,孩子跟誰就歸誰。最后一次上門,生母拿著毯子和黃銅水壺,走到養母面前,深深地彎下腰:養母接過毯子,又緩緩退給生母:“天冷了,路上用得著,你們留下吧。” 這一刻,兩個同樣深愛著孩子的女人達成了和解。 幼八的童年記憶,全都是關于故鄉沙蘭的。 在河邊放牛,在樹蔭下乘涼,數著天邊的云朵。到了冬天,坐冰車、打冰猴、滑雪……直至,一封遠方的來信。原本平靜快樂的生活,泛起了層層漣漪。1955年,生母通過紅十字會寄來了一封信,再次提出了想要接回兒子的請求。幼八記得,當時幾個陌生的大人圍了過來,問他:想不想回日本。日本人都是兇惡的侵略者,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是個日本人。一旁的養母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住他,眼淚悄然滑落。直至成年后,幼八才明白到,養母那眼淚背后難以言語的復雜心情。將來幼八長大了,我們雖沒有兒子,也一定叫你兒子回國,使得你母子見面歡聚度日。他忽然感到一陣慚愧,原來養母的心胸,遠遠超出了想象。但生母會從遠方寄來親筆信,和各種新奇的東西,牛仔褲、尼龍襪、兒童書……幼八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名字是中島幼八,出生在日本東京。生母叫中島清江,是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婦,他還有一個姐姐,回國后因病去世了。有回,生母寄來明信片,上面是日本富士山的雪景,壯麗而幽美。那個腦海中遙遠又恐怖的日本,開始變得沒那么可怕了。而真正徹底改變他對于日本看法的,是時任太平溝小學老師的梁志杰。他像大哥一樣照顧幼八的生活,幼八對他又依賴又崇拜。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梁老師為幼八介紹了日本的真實情況。也是梁老師告訴幼八,日本普通百姓同樣是那場侵略戰爭的受害者。在梁老師的講述中,幼八心中那原本沉重的、身為日本人的負罪感,慢慢地消散了。“你如果回到日本,為中日友好做出努力,該多么值得高興啊!”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孩,也能做成那么了不起的事。有天,養母語重心長說:“如果你想回日本,就跟媽直說,媽把牛賣了,給你當盤纏。”然而,時局弄人。幼八剛辦好回國手續,就收到通知,接運遺孤回國的船即將起航。這成了中島幼八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他沒有想到那一去竟是永別。剛下船,一直在岸邊等待的生母,早已淚流滿面,緊拉著他的手,再也沒放。首先語言不通,飲食也不習慣。吃生魚片,他總是放在熱湯里燙熟了再吃。只能從小學課本學起的幼八,因為超齡被日本學校拒之門外。他索性將名字改成了中島思華,不斷給日本紅十字會寫信,打聽去中國的船只。但在那個兩國沒有恢復邦交的特殊時期,這簡直是癡心妄想。1966年,中島幼八因公訪華,再度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彼時,由于中日尚未恢復外交關系,他只能向官方申請一個打往沙蘭的長途電話。 一聲“媽”之后,電話那頭響起了養母聲嘶力竭的呼喊:“來福、來福……” 1976年,十年動蕩結束。 當中島幼八再次來到中國時,那個一直喚他“來福”的母親,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了。 ▲▲中島幼八回沙蘭祭拜養母 當初電話那頭聲嘶力竭的呼喊,成了他聽到的母親最后的聲音。 那聲音永遠回蕩在他的記憶深處。 中島幼八從未忘記過梁老師的話。 畢業后,他加入了日中友好協會,全身心地投入到中日友好事業中。 那時,反華勢力不斷蓄意挑起事端,頭戴鋼盔、手持棍棒,肆無忌憚地毆打華僑。 就在那樣的時局下,幼八四處奔走,舉辦中國展、推銷中國貨…… 哪怕被打得頭破血流,甚至因抗議而被屢次逮捕。 ▲抗議反華法案 由于每回訊問時,幼八堅持默而不答,警方對這個“屢教不改的慣犯”有了印象。 形容他是:看上去像中國人。 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里,生母成了幼八最堅實的依靠。 生母總是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和他聊天,還常常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想法,和他交流。 就這樣,母子倆終于慢慢地重新建立起親情的紐帶。 臨終之際,生母已經神志不清,時常喃喃自語:“我把自己的孩子扔在滿洲了。” 原來生母一生都活在愧疚之中。 2015年,正值戰后70周年,中島幼八決定將自己的經歷寫成書。“讓更多的日本人了解中國人是如何拉扯自己長大,中國是一個多么善良的民族。”那是他當年匆匆登上遺孤回國的最后一班船時,唯一從中國帶回日本的童年物件。目光仿佛能穿透時空,回到那片長著茂密玉米和森林的土地,回到那段珍貴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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