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散文.折柳處的光影褶皺》

暮色把站臺切割成無數菱形的鏡面，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掙脫束縛的緞帶，蜿蜒著沒入鐵軌盡頭的霧靄。這是第幾次說“再見”了？唇齒間吐出的音節總帶著琥珀色的澀味，像未成熟的梅子，在舌尖綻放出酸甜交織的震顫。

古人折柳送別，柳枝的綠意里藏著永不褪色的牽掛。而我們的告別，總在電子地圖上顯示的距離數字里，在對話框最后那條未讀消息的空白處。電梯門閉合時對方揚起的手，飛機舷窗外逐漸縮小的城市光斑，都成了時光長河里漂浮的標本。再見二字，像枚帶著體溫的硬幣，拋向空中的瞬間，懸浮著千萬種可能。

有些再見是猝不及防的暴雨。那天整理舊物，從泛黃的書頁間滑落的電影票根，邊角已經卷曲得如同深秋的銀杏葉。突然想起散場時并肩走過的梧桐道，風穿過枝葉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而身邊的位置早已空了多年。原來告別從不是某個具體的時刻，而是無數個細微瞬間的堆積，像沙漏里的砂礫，悄無聲息地改變著生命的形狀。

在希臘語里，“再見”被稱作“ Αντ?ο ”，拆解開來竟有“直面”之意。或許真正的告別，從來不是轉身離去的灑脫，而是正視記憶的褶皺，讓那些共同書寫的故事，在心底沉淀成溫潤的玉石。就像深秋的荷塘，殘荷挺立的姿態里，藏著比盛夏更動人的詩意。

我曾在京都的古寺里見過一位清掃落葉的老尼。她掃起金黃的銀杏葉，又任由微風將它們吹散，動作里沒有絲毫眷戀。那一刻忽然懂得，有些再見是命運精心安排的留白，讓我們在遺憾的間隙里，重新審視生命的豐盈。就像弦樂器上斷裂的琴弦，空出的位置反而能聽見更空靈的回響。

站臺的廣播響起，催促聲里混雜著不同方言的告別。我將行李箱的拉桿握得更緊，玻璃幕墻外的霓虹正在暮色里次第綻放。再見，是句未完成的詩，是封寄往未知的信，是把鑰匙，打開記憶與未來交織的門。而那些散落在歲月里的再見，終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以重逢的姿態，重新點亮生命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