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代書壇,鮮于樞與趙孟頫并稱“雙璧”,但若說趙孟頫是溫潤如玉的帖學典范,鮮于樞便是恣肆汪洋的性情書家。他的《張彥享行狀稿卷》雖為記錄友人生平的草稿,卻在不經意間展露了元代文人書法最本真的精神——以筆墨為骨,以性情為魂,于方寸之間掀起狂草的風雷。 草稿里的天成妙趣:無意于佳乃佳的筆墨哲學 這卷行狀稿以行草書寫就,紙本上可見明顯的涂改痕跡:某處姓名被墨塊覆蓋,某段文句旁添注小字,甚至有整行筆畫因疾速運筆而出現飛白。但恰恰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作品最動人的特質。鮮于樞下筆時全然沉浸于撰寫行狀的情境中,筆隨情動:寫到張彥享生平功績時,筆畫驟然加粗,中鋒行筆如斧劈刀削,“力透紙背”四字在“賑濟災民”等段落里化作具體的墨象;寫到感懷處,筆鋒忽轉輕盈,連帶的牽絲映帶如流水潺潺,尤其是“嗚呼哀哉”數語,枯墨與濃墨交替間,似能看見書家擱筆長嘆的身影。 這種“草稿美學”暗合了中國書法“真率為上”的精髓。與趙孟頫刻意經營的精整不同,鮮于樞在此展現的是“解衣磅礴”的創作狀態——比如卷中“孝友”二字,“孝”的撇畫甩出銳利的鋒芒,“友”的橫畫卻頓筆成塊,一放一收間,既見魏晉筆法的傳承,又有元代文人“以書抒懷”的自覺。 ![]() 筆力扛鼎:鮮于樞“雄強書風”的終極詮釋 鮮于樞善用硬毫長鋒,在這卷作品中尤為顯著。他的筆法融合了唐代張旭的狂草氣勢與宋代米芾的“八面出鋒”,卻又自成一格:起筆常以側鋒切入,隨即轉為中鋒澀行,如“疾惡如仇”四字,“疾”字首筆側鋒如刀砍,“仇”字末筆中鋒絞轉如藤繞,墨色由濃至枯的漸變里,可見筆鋒在宣紙上的激烈“搏斗”。這種筆法讓線條兼具“骨”與“肉”——粗筆處如青銅器鑄紋般厚重,細筆處似游絲飛空卻韌勁十足,尤其是卷尾“尚饗”二字,枯墨掃出的飛白竟如裂帛之聲,將祭奠的肅穆與悲愴凝于筆端。 字的結構亦耐玩味。他打破了唐人“平正”的結體法則,常將偏旁欹側錯位:如“彥”字上半部分左傾,下半部“彡”畫卻右斜取勢,看似險絕卻因筆勢連貫而穩如泰山;“狀”字的“犬”部撇捺開張如大鵬展翅,“爿”部則緊收如弦上之箭,這種“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布局,讓整卷文字如樂曲般有了強弱起伏的節奏。 ![]() 元代文人的精神鏡像:在草稿里看見時代風骨 作為元代中期的重要書家,鮮于樞的書法始終透著一股“不隨流俗”的倔強。彼時趙孟頫倡導復古,書壇多趨平和秀逸,而他偏以雄強筆法對抗時風?!稄垙┫硇袪罡濉冯m為應用文,卻暗含文人的精神密碼:張彥享作為元代士人,其生平中的“剛正不阿”與鮮于樞的性格高度契合,這種情感共鳴讓書法超越了技巧層面——當他寫下“不畏強權”等句時,筆鋒的狠厲實則是對時代不公的無聲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卷中多處出現的“渴筆”(枯墨)技法,并非偶然為之。鮮于樞曾言“書法貴在用筆,用墨次之”,但在此卷中,墨色的濃淡枯潤卻成了情感的注腳:寫到張彥享仕途坎坷時,墨色漸枯,仿佛墨汁也隨文句一同哽咽;寫到生平高光時刻,濃墨重彩又似豪情噴涌。這種“墨隨情變”的處理,讓草稿超越了實用功能,成為一幅“情感心電圖”。 ![]() 當行狀稿成為不朽法帖 如今再看這卷縱25.5厘米、橫135.2厘米的紙本墨跡(現存于某海外博物館),其價值早已超越了記錄友人生平的初衷。鮮于樞以“無意于佳”的率真,在草稿中留下了元代書法最鮮活的生命印記——它沒有碑刻的莊重,沒有館閣體的拘謹,卻如一面鏡子,照見了文人在時代洪流中堅守的筆墨尊嚴。對后世而言,《張彥享行狀稿卷》的意義或許正在于此:真正的藝術從不是刻意雕琢的產物,而是當靈魂與筆墨相遇時,那一瞬間迸發出的永恒光芒。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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