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盡對話”第2??9??3??話： 如果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那么上帝就是讀者的模樣。 文/柳瀟飛 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出處 ??6月22日 在圖書館的最后一個班頭  黃昏時分，讀者的投影映在玻璃上，與窗外的大樹重疊在一起，讀者們好像坐在大樹上 -這是一個雨天??。 上一個雨天，我早上通勤路上趟了水，一整天鞋子襪子都是濕的，回去腳底板腳趾頭縫起皮。這次我有備而來，穿了厚底的鞋。 我帶了一個小甜品，到辦公室時組長已經到了，甜品送給組長，謝謝她在我第一天過來上班的時候借給我褲子穿，今天再不感謝我就得以后再找機會了，就今天吧。 組長已經提前進入工作狀態，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她在查監控。有一個讀者說在圖書館丟了手機，她在通過查監控試圖幫讀者查出手機是不是在圖書館丟的，如果是，又是什么時候丟的。  -我到辦公室做的第二件事，是把此前副組長找給我的工裝放在副組長的存衣柜里。存衣柜寫著她的名字，上面掛著鑰匙。我把洗過的工裝裝入紙袋，又把紙袋放進衣柜，鎖上，鑰匙留在門上。 不一會兒，主管也來了，注意到我穿著志愿者的馬甲而不是往常一樣的正裝，“今天最后一個班頭了啊”，她說。 我：“是的！”她在我桌前放一瓶護手霜，說“經常聯系啊”。 來這邊工作后，我一直在爛手，可能是因為不停地理書，每次理完書我又忍不住洗手，頻繁洗手我手指皮膚潰破，一直在爛手，我自己平常會帶一支軟膏，洗完手涂一涂，這天剛好忘記帶了。主管是什么時候注意到我爛手的？ 謝過主管，我就打開護手霜涂起來。 -晨會上，工作紀律再一次詳細地被宣讀，大家默不作聲地聽著，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希望最后一天不要出任何差錯。會后，所有人去綜合館拍合影，早有館員走在前面，將扶梯間會自動關上的門打開、按住。 跟著人流走過，我意識到，從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我從來沒有為其他同事守過門。我覺得愧疚，別人為我守門，我也應該幫別人守門。為什么我沒有做我該做的事情？我不確定這個做法算不算形式主義。 換一個人可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反應：管它是不是，先做了再說，做了才知道是不是。從這一點也能看出來，我在這里多少是有點格格不入的。 -我被分配在少兒館二樓。 拍照結束后，被分配到少兒館的館員開始往外走。有一個女館員主動抱走了一堆書，是少兒館的書，前一天晚上被讀者還到了綜合館，我們要把它們帶過去。  “在下雨。”她說。我手里剛好有傘：“我給你打傘”。雨不大，我們一起走的有好幾個人，都沒有傘。“是因為我抱著書，你才幫我打傘的，才不是因為是我，你才幫我打傘的。”她一邊走一邊可愛地解釋。 我說：“是的！”  上了二樓，查詢電腦桌上，用來索書號的小紙條沒有了，到一樓找，同事現場找到一沓便簽紙，在中間對半剪開，遞給我。 -各自回到崗位，我們各司其職，我還記得兩件小事。  第1??件小事，我稱之為“沉默的音量”。 大概中午，有一個男生在圖書館入口打電話，因為空間設計的關系，產生了回音、混響，我制止了他，告訴他圖書館里不可以打電話，他一聽就換地方了。 下午，這一名讀者找到我投訴，說自習區有人在大聲訓斥小孩，影響到了其他人，他指給我看，是誰，在哪里，然后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接下來難度就給到我了。 那是一對母女，坐在靠邊的座位，女兒扎著馬尾，在低頭寫作業；母親穿著裙子，手機拿在手里，勾著的身體看上去疲憊。這情形，我估測母親手頭在處理各種焦頭爛額的事，女兒作業又做不對，她無意識地將焦躁投射在女兒身上。  我大步朝她們走過去，在她們對面的空位坐下，平靜地看著對面。只見女兒垂著眼睛，眼眶是紅的，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沾濕，她是不是一邊在忍受著母親的責備一邊在忍受著自責？母親還在訓她，聲音略有收斂。 我不認為母親管女兒做作業有什么不對，我不認為女兒作業做錯被母親教訓有什么問題，我也不認為我有任何資格對母親的行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那是我的盲區，我什么都不懂。 如果把我放在她的位置，我可能會更暴躁。 我當時只是有種感覺，母親此刻可能需要意識到，當她把焦躁傳遞給女兒時，女兒的作業更不可能做對了。帶著這種想法，我坐在那兒，看著對面，母親也看向我，我的眼睛沒有動，她的視線轉移了，她繼續輔導作業，音量低低的。  看書的小朋友與看手機的大人 情況平穩下來，我離開了自習區，背著雙手，抬頭挺胸，感覺自己這會兒雖然在圖書館，扮演的好像是晚自習班主任的角色。 在這一天，我學到一個人的影響力未必是通過話語表達的。 話語可能會泄露我原本就不足的底氣，沉默也可以創造震耳欲聾的音量。 中午，我原本想去附近的“牛馬食堂”吃，順便拍一下一葷三素一湯一飯的16元套餐。走到那里才想起來是周末，牛馬餐廳不開，他們只在工作日的中午開放。 在牛馬餐廳都不開放的時日，走到牛馬餐廳的牛馬只好折返，去吃“淚牛滿面”。  16元套餐是“牛馬食堂”最便宜的套餐，再加一點錢可以再加葷菜。灰色的長方形金屬餐盤，好幾格凹陷。葷菜有紅燒肉、河蝦、獅子頭、剁椒魚頭、西紅柿炒蛋等可選；素菜則有豆芽、大白菜、小青菜、炒粉條等，口味或咸或甜，需要喝很多水。 印象中，他們也有冷面、餛飩之類的，我沒有嘗過。 第2??件小事，我姑且稱之為為“青鳥”。 大概是下午，來了一家三口，爸爸、哥哥和妹妹。爸爸手里一個索書號，讓我幫他找書，我很快鎖定了I大類，幫他定位到了《艾青詩選》，哥哥將書從書架上取下來，爸爸連說謝謝，還說專業的就是找得快。 以各種姿勢閱讀的讀者們 沒過多久，這個爸爸又找我，給我一個索書號，我也很快為他找到了《青鳥》。在同一個書架上，有三四個不同的版本。這本書是妹妹要的，我讓她好好挑選自己想要的。 也不記得過了多久，來了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將一本封面亮黃、嶄新的《青鳥》遞給我，說這本不要了，又給我一個索書號。我跟她確認：“你給我的這本書沒有借過吧？”為什么這么問呢，因為如果她借過，就需要先把書還了，才能把這本書上架。 她肯定地告訴我：“沒有。” 我接過她手頭的書，放在空了的展架上，又幫她找到了她給的索書號所代表的那本書。你猜怎么著，還是《青鳥》，只不過她要的黑色封面、破舊的，跟前面那一家三口要的那本《青鳥》在同一個地方。 她走向自助還借機器，我回到了服務臺。  右邊紅色的三級木梯，合起來是一張高腳凳 徐家匯書院的梯子是帶輪子和把手的小車 沒隔多久，少兒館一樓來電，我接的： ——“二樓，剛剛有個讀者拿給你一本舊書，又讓你找了一本新書，那本舊書你上架了嗎？” ——“是有這么一個讀者，不過她給我的是一本新書，讓我找的是一本舊書。” ——“她給你的那本書你上架了嗎？你現在能不能把它帶下來？” …… ——“這樣，我直接在二樓把它還了。” ——“在二樓還了還是要在一樓過板的，我等下把讀者還在一樓的、要在二樓上架的書帶上來，順便把它帶下來。” ——“你不必特意為那本書上來的。” ——“我知道的。” 閉館之前，我和搭檔一起做完了閉館工作，再一次回看一個個書架，還是有點舍不得。搭檔說，是舍不得這些書吧？我沉默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閉館后，我問一樓館員：“我當時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了？” 她說：“沒有，是我腦子笨，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伊當時就港了，哎呀，那本書借在卡上了，我現在不高興上去，你能讓樓上的人把它拿下來嗎？” 我們倆一起嘆氣。 以《青鳥》為藍本的電影《憂郁癥》的女主角出場時穿的是白裙子，這個來找黑青鳥的也穿著白裙子，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嗎？ 我腦補，這個穿白裙子的，跟前面來的那三個是一家人。前面的三個從多種版本的《青鳥》中挑了亮黃色封皮的，大概是妹妹的主張，借回去之后，白裙子翻了翻，覺得不滿意。 前面那3個人來的時候，我跟他們說過好好挑選，他們做了決定，不想更改，不肯再來，于是前面沒有出場的白裙子親自現身，把妹妹挑的黃青鳥帶回，把她認可的黑青鳥帶走。她大概并不關注日常瑣碎，所以連黃青鳥借沒借過都搞不清楚。 書籍到底指引她走到了哪里，圖書館又將帶我們走向何處？ 回過頭來看第2??件小事，我意識到，當時還是一樓的同事在照顧我。 我在電話中對“把它帶下來”表現出抗拒，同事沒有受我影響，想必放下電話后還是耐心地告訴讀者，等會兒她會上樓把黃青鳥取下來還了，這件事放心交給她，她也真的做到了。那位讀者才會滿意地離開。 二樓的一道偏門，連接著去公園的廊道 我從來沒見這扇門開過 如果不是同事照顧我，她態度也像我一樣，讀者不滿意投訴，錯的肯定不會是讀者。服務讀者是館員的本職工作，讀者在圖書館里就是上帝。 咳，如果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那么上帝也就應該是讀者的模樣，館員就是上帝的仆人。作為館員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上帝，而上帝總是對的。 上帝總是對的，嗎？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我見過上帝以各種樣貌、各種性別、各種模式出現。 有的上帝舉止有度，談吐儒雅，對我的付出表示感謝；有的上帝一來就是一大伙，他們快速占據沙發，以獨有的青春活力把旁邊的讀者一個個驅走，然后又打翻飲料、撞倒綠植景觀，一溜煙從露臺倉惶逃離現場； 有的上帝還在牙牙學語，一搖一擺地走進來像可愛的小企鵝，上一秒看著你微笑，下一秒哇哇爆哭；有的上帝用稚嫩的小手去觸碰書，把書碰翻了，又試圖將書整理好，結果卻把整排整排的書給推倒了； 有的上帝上午說要預留一本書，中午又不要了，下午又回來要借中午說過不要的書；有的上帝走進來讓你找書，而且他已經知道這本書已經被列為禁書了； 給傘架套上雨傘袋 還有的上帝，日日夜夜在“天堂”安營扎寨，脫鞋，閑聊，刷牙，吃東西，打電話，甚至和隔壁的餐飲老板吵吵架，就是不讀書。館員的工作重點之一，就是關注這些上帝，以免他們在天堂中造出小地獄來。 如此一來，我們還可以說，在圖書館這個天堂里，上帝總是對的嗎？所有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上帝會原諒我嗎？ 晚上9點，同事合影后，我把門禁卡和工作牌留在了辦公室，將白手套扔進了垃圾桶，打傘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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