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房宮賦 杜牧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gòu)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fēng)雨凄凄。一日之內(nèi),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yuǎn)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縵立遠(yuǎn)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jīng)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lǐ邐y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fù)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nóng)夫。架梁之椽,多于機(jī)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于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fù)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 2 前出師表 諸葛亮 臣亮言: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wèi)之臣不懈于內(nèi),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fèi)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補(bǔ)闕漏,有所廣益。 將軍向?qū)櫍孕惺缇瑫詴耻娛拢囉弥谖羧眨鹊鄯Q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yōu)劣得所。 親賢臣,遠(yuǎn)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yuǎn)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jié)之臣,愿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dá)于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dāng)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qū)馳。后值傾覆,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謹(jǐn)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慮,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dāng)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份也。至于斟酌損益,進(jìn)盡忠言,則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fù)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zé)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dāng)遠(yuǎn)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3 后出師表 諸葛亮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qiáng)也。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yè)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于西,又務(wù)于東,兵法“乘勞”:此進(jìn)趨之時也。謹(jǐn)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chuàng),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劉繇、王朗,各據(jù)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zhàn),明年不征,使孫權(quán)坐大,遂并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計,殊絕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然困于南陽,險于烏巢,危于祁連,逼于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guān),然后偽定一時耳;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劉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此皆數(shù)十年之內(nèi),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fù)數(shù)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dāng)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fèi)正等;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于楚,當(dāng)此之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后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后吳更違盟,關(guān)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4 六國論 蘇洵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qiáng)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zhàn)而強(qiáng)弱勝負(fù)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yuǎn)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zhàn)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fù)糈w者再,李牧連卻之。洎(jì)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zhàn)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fù)之?dāng)?shù),存亡之理,當(dāng)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于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5 過秦論 賈誼 秦孝公據(jù)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卷席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dāng)是時也,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dāng)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瘳、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師,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jìn)。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fèi),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qiáng)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奏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非铦于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深謀遠(yuǎn)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6 諫逐客書 李斯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邳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chǎn)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fēng)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qiáng),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qiáng)。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jù)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眾,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qiáng)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fù)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nèi),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zé)o強(qiáng)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shù)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wèi)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jìn)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cè)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wèi)》、《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wèi)》,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dāng)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nèi)、制諸侯之術(shù)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qiáng)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xì)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zé)o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借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7 答司馬諫議書 王安石 某啟: 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shù)多異故也。雖欲強(qiáng)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fù)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于反復(fù)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xí)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zé)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dāng)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
諫太宗十思疏 魏征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yuǎn)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yuǎn),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人君當(dāng)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yán)刑,震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qū)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yǎng)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說難 韓非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難也;又非吾辯之難能明吾意之難;又非吾敢橫失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dāng)之。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jié)而遇卑賤,必棄遠(yuǎn)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高名,則見無心而遠(yuǎn)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迺自以為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qiáng)之以其所必不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與之論細(xì)人,則以為粥權(quán)。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泛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凡說之務(wù),在知飾所說之所,而滅其所丑。彼自知其計,則毋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毋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規(guī)異事與同計,譽(yù)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迺后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迺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事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伊尹為庖,百里奚為虜,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猶不能無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則非能仕之所設(shè)也。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迺以其子妻之。因問群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guān)其思曰:“胡可伐。”迺戮關(guān)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知皆當(dāng)矣,然而甚者為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之則難矣。昔者彌子瑕見愛于君。衛(wèi)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游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余桃。”故彌子之行未變于初也,前見賢而后獲罪者,受憎之至變也。故有愛于主,則知當(dāng)而加親;見憎于主,則罪當(dāng)而
爭臣論 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于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xué)廣而聞多,不求聞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yīng)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兇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jié);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jìn)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于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guān)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dāng)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人告爾后于內(nèi),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yīng)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jié)發(fā),愿進(jìn)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于堯舜,熙鴻號于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jì)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圣才能,豈使自有余而已,誠欲以補(bǔ)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圣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于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于德而費(fèi)于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于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于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上書諫獵 司馬相如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yuǎn)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勾踐滅吳 先秦佚名 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之上,乃號令于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jìn)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yǎng)而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棲于會稽之上,然后乃求謀臣,無乃后乎?”勾踐曰:“茍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執(zhí)其手而與之謀。 遂使之行成于吳,曰:“寡君勾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于大王,私于下執(zhí)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勾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 于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夫差將欲聽,與之成。子胥諫曰:“不可!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zhàn)之國也;三江環(huán)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將不可改于是矣!員聞之:陸人居陸,水人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滅之!失此利也,雖悔之,必?zé)o及已。” 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嚭,曰:“子茍赦越國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將進(jìn)之。”太宰嚭諫曰:“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與之成而去之。 勾踐說于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與大國執(zhí)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于是葬死者,問傷者,養(yǎng)生者;吊有憂,賀有喜;送往者,迎來者;去民之所惡,補(bǔ)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 勾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御兒,東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廣運(yùn)百里,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y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當(dāng)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其達(dá)士,潔其居,美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于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勾踐載稻與脂于舟以行。國之孺子之游者,無不哺也,無不歠也:必問其名。非其身之所種則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織則不衣。十年不收于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國之父兄請曰:“昔者夫差恥吾君于諸侯之國,今越國亦節(jié)矣,請報之。”勾踐辭曰:“昔者之戰(zhàn)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與知恥?請姑無庸戰(zhàn)。”父兄又請曰:“越四封之內(nèi),親吾君也,猶父母也。子而思報父母之仇,臣而思報君之仇,其有敢不盡力者乎?請復(fù)戰(zhàn)!”勾踐既許之,乃致其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也。今寡人將助天滅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進(jìn)旅退。進(jìn)則思賞,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進(jìn)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有常刑。” 果行,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是故敗吳于囿,又?jǐn)≈跊],又郊敗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勾踐對曰:“昔天以越予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命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dá)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寰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面目以視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滅吳。
曹劌論戰(zhàn) 《左傳.莊公十年》 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zhàn),曹劌請見。 其鄉(xiāng)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 未能遠(yuǎn)謀。”乃入見。 問:“何以戰(zhàn)?”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公曰: “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 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zhàn)。 戰(zhàn)則請從。” 公與之乘,戰(zhàn)于長勺。公將鼓之。劌曰: “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 “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 可矣。” 遂逐齊師。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臣聞治國有大體,謀敵有大略。立大體而后綱紀(jì)正,定大略而后機(jī)變行,此不易之道也。仰惟陛下以睿圣神武之資,充碩大光明之學(xué),留神政事,勵志恢復(fù),罔敢自暇自逸。而大欲未遂,大業(yè)未濟(jì),意者大體之未立,而大略之未定歟!臣嘗為陛下有憂于此矣。嘗欲輸肝膽,效情愫,上書于北闕之下。 又念世俗道薄,獻(xiàn)言之人,動必有覬,心雖不然,跡或近似,相師成風(fēng),誰能不疑!既已疑矣,安能察其言而明其心!此臣之所大懼而卒以自沮也。 今年春,隨試禮部,僥幸一中,庶幾俯伏殿陛,畢寫區(qū)區(qū)之忠以徹天聽。有司以為不肖,竟從黜落,不得進(jìn)望清光以遂昔愿。素手東歸,杜門求志,因以為功名之在人,猶在己也。懷愚負(fù)計,而不以裨上之萬一,是忿世也。有君如此.而忠言之不進(jìn),是匿情也。己無他心,而防人之疑,是自信不篤也。故書其《中興論》一千八百余言,大體大略,于斯見矣。并論“開誠”,“執(zhí)要”,“勵臣”,“正體”之道,合五篇,上干天聽,惟陛下寬其萬死。不以為草茅之言而留神裁察,是天下社稷之福也,于臣何有!
臣竊惟海內(nèi)涂炭,四十余載矣。赤子嗷嗷無告,不可以不拯;國家憑陵之恥,不可以不雪;陵寢不可以不還;輿地不可以不復(fù)。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獨畏其強(qiáng)耳。 韓信有言,“能反其道,其強(qiáng)易弱”。況今虜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馬之長,而從事中州浮靡之習(xí),君臣之間.日趨怠惰。自古夷狄之強(qiáng).未有四五十年而無變者,稽之天時,揆之人事,當(dāng)不遠(yuǎn)矣。不于此時早為之圖,縱有他變,何以乘之。萬一虜人懲創(chuàng),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業(yè)歸他姓,則南北之患方始。又況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謝,生長于戎,豈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為“我自生發(fā)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復(fù)失之。河北諸鎮(zhèn),終唐之世,以奉賊為忠義,狃于其習(xí)而時被其恩,力與上國為敵而不自知其為逆。過此以往,而不能恢復(fù),則中原之民烏知我之為誰?縱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論之,父祖質(zhì)產(chǎn)于人,子孫不能繼贖,更數(shù)十年,時事一變,皆自陳于官,認(rèn)為故產(chǎn),吾安得言質(zhì)而復(fù)取之!則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緩乎! 陛下以神武之資,憂勤側(cè)席,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固已不惑于群議矣。然猶患人心之不同,天時之未順,賢者私憂,而奸者竊笑.是何也?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誠反其道則政化行,政化行則人心同,人心同則天時順。天不遠(yuǎn)人,人不自反耳!今宜清中書之務(wù)以立大計,重六卿之權(quán)以總大綱;任賢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風(fēng)俗;減進(jìn)士以列選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薦舉之實;多置臺諫以肅朝綱,精擇監(jiān)司以清郡邑;簡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禮立制以齊其習(xí);立綱目以節(jié)浮費(fèi).示先務(wù)以斥虛文;嚴(yán)政條以核名實,懲吏奸以明賞罰;時簡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dāng)?shù),調(diào)度總司之羸以佐軍旅之儲;擇守令以滋戶口,戶口繁則財自阜;揀將佐以立軍政,軍政明而兵自強(qiáng);置大帥以總邊陲,委之專而邊陲之利自興;任文武以分邊郡,付之久而邊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國家之勢,來敢言以作天子之氣;精間諜以得虜人之情,據(jù)形勢以動中原之心。不出數(shù)月,紀(jì)綱自定,比及兩稔,內(nèi)外自實,人心自同,天時自順。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歸。何者?耳同聽而心同服。有所不動,一動而敵自斗。何者?形同趨而勢同利。中興之功,可蹺足而須也。 夫攻守之道,必有奇變。形之而敵必從,沖之而敵莫救,禁之而敵不敢動,乖之而敵不知所如往。故我常專而敵常分,敵有窮而我常無窮也。 夫奇變之道,雖本乎人謀,而常因乎地形。一縱一橫,或長或短,緩急之相形,盈虛之相傾,此人謀之所措,而奇變之所寓也。今東西彌亙綿數(shù)千里,如長蛇之橫道。地形適等,無所參錯,攻守之道,無他奇變。今朝廷鑒守江之弊,大城兩淮,慮非不深也,能保吾城之卒守乎?故不若為術(shù)以乖其所之。至論進(jìn)取之道,必先東舉齊,西舉秦,則大江之南,長淮以北,固吾腹中物。齊秦誠天下之兩臂也,奈虜人以為天設(shè)之險而固守之乎!故必有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 竊嘗觀天下之大勢矣,襄漢者,敵人之所緩,今日之所當(dāng)有事也。控引京洛,側(cè)睨淮蔡,包括荊楚,襟帶吳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誠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謀謨明審者,鎮(zhèn)撫荊襄,輯和軍民,開布大信,不爭小利,謹(jǐn)擇守宰,省刑薄斂,進(jìn)城要險,大建屯田。荊楚奇才劍客自昔稱雄,徐行召募以實軍籍。民俗剽悍,聽于農(nóng)隙時講武藝。襄陽既為重鎮(zhèn),而均、隨、信陽及光、黃,一切用藝祖委任邊將之法,給以州兵而更使自募,與以州賦而縱其自用,使之養(yǎng)士足以得死力,用間足以得敵情。兵雖少而眾建其助,官雖輕而重假其權(quán)。列城相援,比鄰相和,養(yǎng)銳以伺,觸機(jī)而發(fā)。 一旦狂虜玩故習(xí)常,來犯江淮,則荊襄之師,率諸軍進(jìn)討,襲有唐鄧諸州,見兵于穎蔡之間,示必截其后。因命諸州轉(zhuǎn)城進(jìn)筑,如三受降城法,依吳軍故城為蔡州,使唐鄧相距各二百里,并桐柏山以為固。揚(yáng)兵搗壘,增陴深塹,招集土豪,千家一堡,興雜耕之利,為久駐之基。敵來則嬰城固守,出奇制變,敵去則列城相應(yīng),首尾如一。精間諜,明斥堠。諸軍進(jìn)屯光、黃、安、隨、襄、郢之間,前為諸州之援,后依屯田之利。 朝廷徙都建業(yè),筑行宮于武昌,大駕時一巡幸。虜知吾意在京洛,則京、洛、陳、許、汝、鄭之備當(dāng)日增,而東西之勢分矣。東西之勢分,則齊秦之間可乘矣。四川之帥親率大軍以待鳳翔之虜.別命驍將出祈山以截隴右,偏將由子午以窺長安,金、房、開、達(dá)之師,入武關(guān)以鎮(zhèn)三輔,則秦地可謀矣。 命山東之歸正者,往說豪杰,陰為內(nèi)應(yīng),舟師由海道以搗其脊,彼方支吾奔走,而大軍兩道并進(jìn)以揕其胸,則齊地可謀矣。吾雖示形于唐、鄧、上蔡,而不再謀進(jìn),坐為東西形援,勢如猿臂,彼將愈疑吾之有意京洛。特持重以示不進(jìn),則京洛之備愈專,而吾必得志于齊秦矣。撫定齊秦,則京洛將安往哉?此所謂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也。 就使吾未為東西之舉,彼必不敢離京洛而輕犯江淮,亦可謂乖其所之也。又使其合力以壓唐蔡,則淮西之師起而禁其東,金、房、開、達(dá)之師起而禁其西,變化形敵,多方牽制,而權(quán)始在我矣。然荊襄之帥,必得純意于國家而無貪功生事之心者而后付之。平居無事,則欲開誠布信以攻敵心;一旦進(jìn)取,則欲見便擇利而止以禁敵勢。東西之師有功,則欲制馭諸將,持重不進(jìn)以分?jǐn)承巍4朔顷懣寡蜢镏剑肽転橹?/span> 夫伐國,大事也。昔人以為譬拔小兒之齒,必以浙搖撼之。一拔得齒,必且損兒。今欲竭東南之力,成大舉之勢,臣恐進(jìn)取未必得志,得地未必能守,邂逅不如意.則吾之根本撼矣。此豈謀國萬全之道?臣故曰攻守之間,必有奇變。 臣諛人也,何足以明天下之大計。姑疏愚慮之崖略,曰《中興論》,唯陛下裁幸。 論開誠之道 臣嘗觀自古大有為之君,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為之意,明白洞達(dá)而開之以無隱之誠。故天下雄偉英豪之士,聲從響應(yīng),云蒸霧集,爭以其所長自效,而不敢萌欺罔之心,截然各職其職,而不敢生不滿之念。故所欲而獲,所為而成,而卓乎其不可及也。 仰惟陛下英睿神武出于天縱,嗣承大統(tǒng)于今八年,天下咸知其為真英主矣。而所欲未獲,所為未成,雖臣亦為陛下疑之也。夫慷慨果敢,陛下固示之以必為之意矣。而天下之氣索然而不吾應(yīng),或者明白洞達(dá),開之以無隱之誠者,容有未至乎! 夫任人之道,非必每事疑之,而后非無隱之誠也。心知其不足任,而姑使之以允吾位;使之既久,而姑遷之以慰其心。身尊位大,而大責(zé)或不必任;職親地密,而密議或不得聞。聽其言,與之以位而不責(zé)其實;責(zé)其實,迫之以目前而不待其成。陛下自度任人之際,頗亦有近于此者乎!如或近之,則非所謂明白洞達(dá),開之以無隱之誠也。故天下懦庸委瑣之人,得以自容而無嫌;而狂斐妄誕之流,得以肆言而無忌。中實無能而外為欺罔,位實非稱而意輒不滿。平居則何官不可為,緩急則何人不退縮!是宜陛下當(dāng)寧而嘆天下人才無一之可用,而謂書生誠不足以有為,則非陛下之過也。天下之士有以致之耳。雖然,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資世!天下雄偉英豪之士,未嘗不延頸待用,而每視人主之心為如何。使人主虛心以待之,推誠以用之,雖不必高爵厚祿而可使之死,況于其中之計謀乎!人主而有矜天下之心,則雖高爵厚祿日陳于前,而雄偉英豪之士有窮餓而死爾,義有所不屑于此也。夫天下之可以爵祿誘者,皆非所謂雄偉英豪之士也。陛下勿以其可以爵祿誘,奴使而婢呼之。天下固有雄偉英豪之士,懼陛下誠心之不至而未來也。 臣愿陛下虛懷易慮,開心見誠,疑則勿用,用則勿疑。與其位,勿奪其職;任以事,勿間以言。大臣必使之當(dāng)大責(zé),邇臣必使之與密議。才不堪此,不以其易制而姑留;才止于此,不以其久次而姑遷。言必責(zé)其實,實必要其成。君臣之間相與如一體,明白洞達(dá)豁然無隱,而猶不得雄偉英豪之士以共濟(jì)大業(yè),則陛下可以斥天下之士而不與之共斯世矣。 不然,臣恐孤陛下必為之心,沮天下愿為之志,兩相求而不相值也。以陛下英睿神武之資,視古之賢主,無所不及而有過之者,而其效乃爾。此臣所以區(qū)區(qū)愛君之心不能自已,而輒獻(xiàn)其愚忠,惟陛下裁幸。 臣竊惟陛下自踐祚以來,親事法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發(fā)一政,用一人,無非出于獨斷;下至朝廷之小臣,郡縣之瑣政,一切上勞圣慮。雖陛下聰明天縱,不憚勞苦,而臣竊以為人主之職,本在于辨邪正,專委任,明政之大體,總權(quán)之大綱。而屑屑焉一事之必親,臣恐天下有以妄議陛下之好詳也。 自祖宗以來,軍國大事,三省議定,面奏獲旨。差除即以熟狀進(jìn)入,獲可,始下中書造命,門下審讀。有未當(dāng)者,在中書則舍人封駁之,在門下則給事封駁之,始過尚書奉行。有未當(dāng)者,侍從論思之,臺諫劾舉之。此所以立政之大體,總權(quán)之大綱。端拱于上而天下自治.用此道也。 今朝廷有一政事,而多出于御批;有一委任,而多出于特旨。使政事而皆善,委任而皆當(dāng),固足以彰陛下之圣德,而猶不免好詳之名。萬一不然,而徒使宰輔之避事者得用以借口,此臣愛君之心所不能以自已也,臣愿陛下操其要于上而分其詳于下。凡一政事,一委任,必使三省審議取旨,不降御批,不出特旨,一切用祖宗上下相維之法。使權(quán)固在我,不蹈曩日專權(quán)之患。而怨有所歸,無代大臣受怨之失。此臣所以為陛下愿之也。 臣聞之故老言,仁宗朝,有勸仁宗以收攬權(quán)柄,凡事皆從中出,勿令人臣弄威福。仁宗曰:“卿言固善,然措置天下事.正不欲專從朕出。若自朕出,皆是則可,有一不然,難以遽改。不若付之公議,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為便,則臺諫公言其失,改之為易。”大哉王言!此百世人主之所法,而況于圣子神孫乎! 史之稱光武曰:“明謹(jǐn)政體,總攬權(quán)綱”。政體者,政之大體也;權(quán)綱者,權(quán)之大綱也。臣愿陛下立政之大體,總權(quán)之大綱,辯邪正,專委任,以宰天下。得操要之實,而鑒好詳之弊,則天下雄偉英豪之士,必有能奮然出力以辦今日之事者矣。臣不勝大愿。 臣聞上下同心,君臣戮力者,事無不濟(jì);上下相蒙,君臣異志者,功無不隳。春秋之時,晉伐楚,三舍不止。大夫請擊之,莊王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晉伐楚,是寡人之過也,如何其辱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晉伐楚,是臣之罪也。請擊之。”莊王俯泣而起拜。晉師聞而夜還。越王求成于吳而歸,抱柱而哭,承之以嘯。群臣聞之曰:“君王何愁心之甚也?夫復(fù)仇謀敵,非君王之獨憂,乃臣下之急務(wù)也。”其后越父兄請報恥,越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何敢勞國人以塞吾仇。”父兄曰:“四封之內(nèi),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誰敢不力!”越王卒用以滅吳”。區(qū)區(qū)楚越,有臣如此,而謂堂堂大國反無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之義乎? 今陛下慨念國家之恥,勵復(fù)仇之志,夙夜為謀,相時伺隙。而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舉細(xì)事以亂大謀,甚者僥幸茍且,習(xí)以成風(fēng)。陛下數(shù)降詔以切責(zé)之,厲天威以臨之,而養(yǎng)安如故,無趨事赴功之念,復(fù)仇報恥之心。豈群臣樂于負(fù)陛下哉?特玩故習(xí)常,勢流于此,而不自知也。 臣愿陛下慨然興懷,不御正殿,減膳徹樂,夕惕若厲,立群臣而語之曰:“朕承太上皇帝付托之重,念國家之深恥,志在復(fù)仇,八年于茲,若涉淵冰,未知攸濟(jì)。而群臣玩故養(yǎng)安,無肯戮力,是朕不明不德,不足以承大寶,圖大業(yè),其何顏以臨于王公士民之上!況敢即安,以自取辱!”群臣震懼,頓首請罪。然后徐諭之曰:“朕固末敢即安,群臣猶以朕可與有為,其各共厥職,勉趨厥事。上率其下,下勉其上,自度其力之不逮者,無尸厥官,朕將明賞罰以厲其后。由今以往,群臣咸為朕思所以畏天愛民,求賢發(fā)政,富國強(qiáng)兵,復(fù)仇謀敵之道。無以小事塞責(zé),無以小謀亂大,相與熟講惟新之政,使內(nèi)外有序,則朕即安之日。”陛下惕然側(cè)席,圖濟(jì)大業(yè),而群臣不能惕然承意,竭力以報其上.是人而禽獸者也,誅之殺之,何所不可!誠使上下同心,君臣戮力,則何事之不濟(jì)乎! 臣聞君以仁為體,臣以忠為體。遍復(fù)包含如天地之大,仁也;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忠也。故君行恩而臣行令。 慶歷間,杜衍輔政,遇有內(nèi)降,輒封還之,仁宗以杜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又多于所封還。治平初,任守忠離間兩宮,韓琦乘間開悟上心,斥之遠(yuǎn)方,仍放謝辭,即日押出國門。君當(dāng)其善,臣當(dāng)其怨,君臣之體也。 澶淵之役,自寇準(zhǔn)而下,均欲追戰(zhàn),章圣皇帝獨惻然許和。及其議歲幣也,章圣不欲深較,而準(zhǔn)戒曹利用以不得過三十萬。天圣初,契丹借兵伐高麗,明肅太后微許其使,呂夷簡堅以為不可而塞之。其后劉六符來求割地,夷簡召至殿廬,以言折之。君任其美,臣受其責(zé),君臣之體也。 今則不然。陛下銳意于有為,不顧浮議,而群臣持祿固位,多務(wù)收恩。陛下慨然立計,不屈丑虜,而群臣動欲隨順,圖塞溪壑。使陛下孤立以主大計,群臣安坐而竊美名,是尚為得君臣之體乎! 臣愿陛下總攬大柄,端己責(zé)成,畏天愛民,以德自護(hù),明詔大臣,使當(dāng)大任,不辭小怨,不辭大艱。 使天下戴陛下之恩而嚴(yán)大臣之執(zhí)守,敵人服陛下之德而憚大臣之忠果,則何事之不濟(jì),何功之不成!此祖宗養(yǎng)人心以行德義,正君臣之體而為百世不易之家法也。故愿陛下仰法祖宗,而大臣以寇準(zhǔn)、呂夷簡、杜衍、韓琦為法,天下有不足為者矣! 此己丑歲余所上之論也。距今能幾時,發(fā)故篋讀之,已如隔世。追思十八、九歲吋,慨然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酒酣,語及陳元龍周公瑾事,則抵掌叫呼以為樂。間關(guān)世途,毀譽(yù)率過其實,雖或悔恨,而胸中耿耿者終未下臍也。一日,讀楊龜山《語錄》,謂“人住得然后可以有為。才智之士,非有學(xué)力,卻住不得。”不覺恍然自失。然猶上此論,無所遇,而杜門之計始決,于是首尾蓋十年矣。虛氣之不易平也如此。 《孟子》曰:“詭遇而得禽,雖若丘陵弗為。”自視其幾矣。又曰:“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豈不為大憂乎? 引筆識之,掩卷兀坐者良久。壬辰重午前二日書
上時政疏 王安石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號皇帝陛下: 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雖無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嘗不亂。自秦已下,享國日久者,有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國日久,內(nèi)外無患,因循茍且,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趨過目前,而不為久遠(yuǎn)之計,自以禍災(zāi)可以無及其身,往往身遇禍災(zāi),而悔無所及。雖或僅得身免,而宗廟固已毀辱,而妻子固已窮困,天下之民固已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脫于困餓劫束之患矣。夫為人子孫,使其宗廟毀辱;為人父毋,使其比屋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晉、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為其禍災(zāi)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 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非眾建賢才,不足以保守。茍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則不能詢考賢才,講求法度。賢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歲月,則幸或可以無他;曠日持久,則未嘗不終于大亂。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然享國日久矣,此誠惻怛憂天下,而以晉、梁、唐三帝為戒之時。以臣所見,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能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于上,民窮于下,風(fēng)俗日以薄,財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者也。 夫因循茍且,逸豫而無為,可以僥幸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晉、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故災(zāi)稔禍變,生于一時,則雖欲復(fù)詢考講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及矣!以古準(zhǔn)今,則天下安危治亂,尚可以有為。有為之時,莫急于今日,過今日,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然則,以至誠詢考而眾建賢才,以至誠講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終身之狼疾為憂,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 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備從官,朝廷治亂安危,臣實預(yù)其榮辱,此臣所以不敢避進(jìn)越之罪,而忘盡規(guī)之義。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則天下幸甚!
豫讓論 方孝孺(明)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dāng)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茍遇知己,不能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于既敗之后;釣名沽譽(yù),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其斬衣三躍,襄子責(zé)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獨死于智伯。讓應(yīng)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馀徐憾矣。 段規(guī)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xiàn),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guī)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于心也。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jì)國之上也。當(dāng)伯請地?zé)o厭之日,縱欲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日:"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今無故而取地于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至,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于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fù)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于斬衣而死乎?讓于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dāng)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王世貞(明)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fù)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shè)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請就死于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于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zé)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信陵君救趙論 唐順之(明)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qiáng)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后。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后。天下之勢,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zāi),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于王,而諄諄焉請救于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dāng)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zhàn)勝,可也,不幸戰(zhàn)不勝,為虜于秦,是傾魏國數(shù)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于王之臥內(nèi),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于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fù)魏,亦不負(fù)趙;二人不負(fù)王,亦不負(fù)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nèi)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xí)于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jié)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于臥內(nèi),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quán)于上,而內(nèi)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于趙?趙安得私請救于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于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quán)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翚(huī)帥師。嗟夫!圣人之為慮深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