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裹著松濤,撞進摩天嶺,我站在溪水漫過青石板的灘涂上,仰頭望著那尊青銅雕塑。 ![]() 征西將軍鄧艾披甲執劍,衣袂被山風掀起,似乎仍在翻越千年前那道刀劈斧削的絕壁。 山腳下,幾戶農家樂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飄出臘肉的香氣;幾個孩童追著蝴蝶跑過,笑聲撞碎了溪澗的漣漪。 這方曾被血與火淬煉的險峰,如今正以最溫柔的姿態,接納著人間的煙火。 ![]() 公元263年,這里的山風,卻該是帶著鐵銹味的。 鐘會空領十萬大軍,在劍閣被姜維死死絆住,鄧艾望著地圖,目光游走在那道從陰平經江油直插成都的"羊腸小徑"上,指尖重重戳在"七百里無人區"的標記上。 史書只記"冬十月,艾自陰平道行無人之地七百余里",卻無人敢細寫:那七百里是怎樣的絕境?山高逾千仞,谷深不見底,猿猱欲度愁攀援,連采藥人都繞著走。 士兵們裹著毛氈,從懸崖上滑下,刀斧砍出半尺寬的小道,馬蹄踏碎的冰棱,在腳下咔咔作響。 我蹲下身,指尖觸碰溪水中一塊凸起的巖石。千年前,或許有士兵的手曾在這里用力,指甲縫里滲著血,卻仍要將繩索系得更緊些。 他們的統帥鄧艾,此刻正裹著破氈,胡須結滿冰碴,映著他眼角的皺紋,那是五十載軍旅刻下的勛章。 ![]() 當他在月光下展開成都的輿圖時,或許想起了二十年前在淮河邊上,那個屯田的少年:誰能想到,這個曾被當作"田舍翁"輕視的老兵,會用一場"不合兵法"的豪賭,改寫三國的結局?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送來一陣煮茶的香氣。循著味道尋去,是溪畔一家掛著"陰平人家"的民宿。木柵欄上晾著剛摘的花椒,石磨旁的陶甕里泡著新采的野菊。 暮色漸濃時,我沿著古道往上走。殘垣上的苔蘚,在夕陽里泛著金,偶爾能看見嵌入石縫的碎陶:那是蜀漢戍卒的酒器?還是鄧艾士兵的糧罐? 轉過一道急彎,忽然望見半崖上鑿出的石窩,像一串省略號嵌在山體里。 當地人說,這是"鄧艾栓馬石",當年他的戰馬就是在這里啃著巖壁上的草,等著主人系緊最后一根繩索。石窩旁生著一叢野杜鵑,開得正艷,紅得像凝固的血。 晨霧未散時,我站在當年鄧艾拴馬的石窩前。山腳下,民宿的招牌在晨露中閃著光,幾個游客舉著手機拍云海,笑聲像山雀子一樣清亮。 風從摩天嶺埡口灌進來,帶著松針的清香,恍惚間,我聽見千年的風穿過同一個山口:那是鄧艾的軍隊在吶喊,是士兵的號角在嗚咽,是山民的炊煙在升起。 所有的聲音,疊在一起,最后都融在這溪水里,叮咚作響。 歷史的豪賭,終究輸給了歲月。但那些在絕境里鑿路的人,那些用熱血和性命賭一個可能的靈魂,早已化作了山的一部分。 如今的陰平,不再需要裹氈而下,不再需要馬革裹尸。但當我們坐在民宿的露臺上,看陽光在溪面碎成金箔,看孩子們追著蝴蝶跑過古道,總會想起那個在懸崖上刻下決心的老人。 他,用一場豪賭,賭的是山河一統;而我們,用歲月,賭的是人間長安。 溪水仍在奔流,帶走的,是千年往事,留下的,是每個經過這里的人,都會在心里輕輕說一句:這山河,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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