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頡造字,鬼斧神工。單說這個“呷”字,在我的故鄉(xiāng),便足以包羅氣象,串聯(lián)起鄉(xiāng)民的全部人生。 “呷”,《說文解字》注:“吸呷也。從口甲聲”,本意為“小口啜飲”,讀作“xiā”。網(wǎng)上查到詩詞中最早出現(xiàn)該字,是南梁詩人沈約的“聊持一飧飯,就口不肯呷”,生動勾勒出女子進食時的矜持情態(tài)。唐白居易“坐依桃葉枝,行呷地黃杯。強出非他意,東風落盡梅”,則記敘詩人墜馬受傷后,強撐病體趁晚春出游,縱然一瘸一拐,亦不忘小口啜飲黃酒,字里行間滿溢著對生命的熱忱。宋代蘇軾亦有“小酌一杯茶,輕呷兩口酒”之句,閑適愜意躍然紙上。 但在我的故鄉(xiāng)湘北,“呷”卻念作“qià”(音同“恰”),意涵更是深度拓展,一切進食皆為“呷”。吃飯叫“呷飯”,品菜叫“呷菜”,喝酒叫“呷酒”,飲茶叫“呷茶”,服藥叫“呷藥”,抽煙叫“呷煙”,嚼檳榔叫“呷檳榔”……。湖湘精神中,就有“呷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生動寫照。 “呷”,是故鄉(xiāng)人使用頻次最高的字之一。見面不是問“你好”,而是問“呷飯冇”,對方禮貌回“呷噠”,一場愉悅的閑聊就此拉開序幕。鄰人串門或走親訪友,熱情的主家第一句話便是:“快坐下呷茶”,若逢飯點則必說“留下來呷飯”。欲邀人做客,話語是“有空過來呷茶”“有空過來呷飯”。游子在外,家人叮囑最多的是“常回家呷飯”,就像北方的“常回家看看”。請人幫忙,道一聲“請您呷虧”,“呷虧”可指代干各種功夫活,幫完忙致謝則說“您呷噠虧”,意思是您辛苦了。這林林總總的“呷”法,無不浸染著濃烈的煙火底色,和蓬勃的生活熱力。 ![]() “呷”,猶如一根無形的絲線,串聯(lián)著鄉(xiāng)人的一生。 嬰兒呱呱墜地,村人齊聚“呷喜酒”,主家必得備上白糯米甜酒,請客時則說道“得噠孫(得噠崽),請您過來呷白糯米酒”。長大成人,升學、嫁娶、祝壽,樁樁件件都得呷喜酒,煙火人間,人情冷暖盡在其中。人去世了,卻不叫呷酒了,而叫“呷白豆腐”,緣由是山鄉(xiāng)清貧,辦喪事的一道主菜,就是用孝家的黃豆打豆腐,和著包菜、粉絲煮一起。零三年冬,老泰叔來家?guī)蜌⒛曦i,爺爺幫忙時被門板上掙扎的豬腿踢中,一個踉蹌坐在地上,老泰叔開玩笑說:“次爹,明年只怕要呷您老的白豆腐了”。一語成讖,春節(jié)沒過完爺爺就病倒了,不久撒手人寰。生是白糯米酒,死是白豆腐,人生一頭一尾的“呷”,皆帶個“白”字,清清白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呷”,像極了鄉(xiāng)人生命里豎起的一座座里程碑,吞咽之間,是風雨歲月中生命的倔強吟唱,是生命對大地最原始的信仰和最質(zhì)樸的追求。 爺爺常大口大口的呷飯,筷子扒著粗瓷碗底,當當作響,風卷殘云,就像他在田間地頭的沖鋒陷陣一樣。他常說,農(nóng)活不等人,哪顧得上細嚼慢咽,呷完趕緊上工。從他這般的“呷”相里,我讀懂了莊稼漢勤耕苦種的執(zhí)著。但呷酒席時,爺爺卻又像換了個人,彬彬有禮,恪守著他們那一代人的古禮,八仙桌前,總要伸手連說“請、請、請”,才肯慢條斯理動起筷來。 ![]() 孟子曰:“食色,性也”。爺爺也說過類似的話,“人嘛,不就是爭一口呷食”。他還教過我很多帶有“呷”字的鄉(xiāng)諺,字字句句,皆是處世智慧。“呷苦當呷補”,勸人勤勞堅韌;“人呷良心樹呷根”,教人做事要憑良心;“呷虧是福”,退一步海闊天空,種下的是福田;“男子口大呷四方”,鼓勵人要能言敢言;“飯呷三碗,閑事莫管”,做人要遠離是非;“人生不過三件事,呷飯屙屎困瞌睡”,點醒人們要活在當下;“冬呷蘿卜夏呷姜,不用郎中開藥方”,則是鄉(xiāng)人治未病的養(yǎng)身哲學。 “呷”之一字,無疑,牽扯著耕讀傳家的生存根脈,開散著忠厚繼世的生命哲學,蘊藏著山村的精神密碼,一代代哺育教化著鄉(xiāng)民,扎根鄉(xiāng)土,生生不息。 人生不過一“呷”字,這個“呷”字,是原始粗獷的,是溫情脈脈的,是熱熱鬧鬧的,是酸甜苦辣的,是悲歡離合的,也是最撫人心的。 多年后遠走他鄉(xiāng),觥籌交錯間,山珍海味替代了曾經(jīng)的粗茶淡飯,但我們依然在咀嚼著這個“呷”字。人之一生,萬般況味,都在這個“呷”字里經(jīng)年累月地熬煮,所求也不過是一個活得敞亮通透。 世間百態(tài),亦唯有“呷”過,吞下這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方能沉淀出生命的本真,嘗透那人間煙火的至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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