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山也不是什么名山,從大范圍說是伏牛山,再往大里說是秦嶺。實際上,秦嶺離村子遠在天邊。媳婦的娘家就在這綿延數百里的大山的皺褶里。 娘家的村子也沒有啥正經名號,祖輩傳下來的村名土得掉坷垃:牛腿赫拉。赫拉是個土語,沒有對應的漢字,跟它意思差不多的詞匯是旮旯。牛腿赫拉村藉藉無名,有一樣卻讓三山五岳望塵莫及:高。 有多高? 先看網絡公布的三山五岳的身高:黃山光明頂1860米,廬山1474米,雁蕩山1056米,泰山1530米,嵩山1500米,衡山1300米,恒山2016米。三山五岳最高的要數北岳,牛腿赫拉村的海拔高度比恒山還高出41米。 山高了,交通就不方便,地老天荒,與世隔絕。文人們浪漫,說是世外桃源。可是桃源不桃源,與山里小民的柴米油鹽有半毛關系?在交通不發達的年歲里,閉塞的深山小村就是貧窮和落后的同義詞。 時光倒回去30年,我們村里誰家娃尋不下媳婦,就有人說:“去山里引一個吧!”雖然在外人眼里我們也是山里人,可是我們不這樣認為,我們覺得我們是塬上人,不是山上人。塬上跟山上差著很遠的路呢!再說了,我們村800多米的海拔高度,怎么能跟住在2000多米高度上的人相提并論呢! 不過,我們村還真的有山里來的媳婦,俊二的姆媽就是山里來的,俊二的姥姥家就在牛腿赫拉村。 俊二的名字很洋氣,有點像日本人,俊二說是他姆媽起的。可是,他姆媽卻沒有正經的名字。村里人一提起她就說“山里來的”,好像她的名字就是山里來的。我懷疑山里來的當初給他兒子起名字時,心里想的是軍兒,那年代我們村里的男孩子叫“軍”的很多。村里的文書是個壞慫,上戶口時故意把軍兒寫成了俊二。歪打正著,這名字幾十年后挺洋氣的。文書如果活著,會氣死不? 不只是俊二,壞慫文書仗著手里的一點兒權利,把全村人戶口本上的名字寫得亂七八糟,隨心所欲。“二”字在我們方言里有罵人的意思,相當于信球。俊呢,是俊二父輩的字號,俊二的父親叫俊武,叔叔叫俊文,所以文書在戶口本上給俊武的兒子取名俊二,不等于說父子倆是一個輩的兄弟么,況且還很二,很信球。 俊武俊文兩兄弟都是天生的啞巴,但是長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又善解人意,特愛笑,臉上幾乎天天蕩漾著笑意。兩兄弟的口碑很好,村里人都說他們“好苦頭”。在我們村評價一個人“好苦頭”就是很高的評價,說明這人能吃苦,干活實在。俊文命好,二十郎當歲就順利地娶了一個外地女子為妻,這女子是小兒麻痹后遺癥,走路一蹦一躥的,但安心跟俊文過日子,隔年生了一個女兒。俊武卻沒有那么好命,沒有女子愿意嫁給他,哪怕瘸子瞎子寡婦甚至于在城里當小姐壞了名聲回來的,都不愿嫁給他。然而,俊武從生下來起似乎就為著娶媳婦這事兒準備著,奮斗者,辛苦三十多年手里還是攢了一點血汗錢的。終于,老天開眼了,有個走州過縣的牲口販子給俊武說:“到山里引一個吧!”俊二的姆媽就是這樣被牲口販子從海拔2000多米的牛腿赫拉村引到了俊武家的炕頭上。 起初,山里來的媳婦害怕見人,這女子不瘋不傻不瘸不瞎,嘴上不啞巴,臉上不長麻,頭上有頭發,就是得了羞羞病——害怕見人。半年之后,她才慢慢地跟村里人接觸,可是大家卻又聽不懂她說的話。我們村跟牛腿赫拉村相距不過一二百里,口言竟然有這么大的差異,這真應了那句俗語: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好在俊武雖然啞巴,可是經過半年的耳鬢廝磨,他解的開媳婦說的話,于是就比比劃劃地給大家翻譯,這樣村里人也能勉強和他們交流。 人說山里的媳婦命硬,俊武娶了媳婦不到兩年就死了。那時候俊二剛滿周歲,還不會說話,村里人都謠傳俊武的兒子恐怕也是個啞巴!又過了一年,俊二會喊姆了,謠言才不攻自滅。山里來的媳婦還專門攜著俊二到人多的地方,逗著俊二喊姆,俊二就張開嘴巴像牛犢一樣喊出一連串的哞哞哞……也有促狹鬼們盯著小寡婦的懷里,嘴巴上卻在跟俊二打趣:恁爹是哪個呀?夜黑里哪個睡你家炕頭啦?等到娘倆走遠了,村里人就在背地里說這寡婦肯定受不住要跑,結果是人家不跑,守著俊二過日子。都說寡婦門前閑話多,可閑話歸閑話,誰也沒抓著不是? 讓村鄰們想不到的是沒過幾年,山里來的媳婦成了方圓幾個村子的紅人,誰家有尋不下媳婦的娃,誰家的父母就掂著大包小包,腆著笑臉往她家里跑。山里的媳婦也不負眾望,幾年里回了幾次娘家,給幾個尋不下媳婦的漢子引回來幾個媳婦。從此,山里來的媳婦在人們的嘴里正兒八經地變成了俊二姆媽,沒有人再喊她山里來的媳婦了。 有苗不愁長,俊二像玉米拔節一天一個樣。他遺傳了俊武高大魁梧的基因,也繼承了他母親的優點,頭發濃黑,五官鮮明,話不多,笑臉卻一直蕩漾著。這小子不愛學習,享受完五年制小學教育就死活不上學了,十四五歲就一米七八了,全村人都說,啞巴窩里出了個白馬王子。 俊二輟學之后就在縣城超市里打工,他穿上超市制服往門口一站,就是一道吸睛的風景。十六七歲那年,超市的一個小理貨員跟他戀愛了。倆未成年小孩擠一塊瞎鼓搗了半年,小女孩懷孕了。山區縣城超市用工本來就在打擦邊球,倆小孩看上去成年了。但身份證上是未滿十八歲,這時候又造出來另一個小孩,他倆被超市攆走了。 俊二帶著孕婦回村了。傳說這個未成年準媽媽的娘家,跟俊二姥姥家的村子相鄰,村里的00后背地里喊她“山二代媳婦”。 “山二代媳婦”要生了,村里人對俊二姆媽說,“去醫院生吧!”姆媽搖搖頭。小媳婦跟俊二說:“咱去鄉里的衛生院生吧!”俊二大大咧咧說:不去。俊二家的窯洞在村邊上,是舊社會跑土匪時留下來的,后來被俊武用黃泥土坯修葺之后就變成了他家的宅子。俊二的“山二代媳婦”就在那泥巴窯洞里把孩子生了,她婆婆和俊二兩個人就完成了醫院婦產科的全部工作。唉,山里的女人啊,真皮實! 孩子滿月,俊二就帶著“山二代媳婦”走了,此去經年經年經經年,杳無音訊。好在村里人厚道,善良,俊二的姆媽當年給村里的大齡男人引來了媳婦,因此大家也都幫襯著養活俊二的娃娃,東家一口奶,西家一口湯,你家送一包舊衣服,他家送一箱臨期飲料……這孩子就這樣長起來了。 公元2024年,俊二的娃娃已經7歲了,俊二夫婦還是杳無音訊。山里的媳婦未老先衰了,像個六七十歲的干癟老嫗,這女人就放出話風,要把俊二的娃賣了! 賣娃娃是犯法的,送養卻不犯法。有好事者在二十里開外的一個村子里,找到了一戶人家。這是一對剛退休的教師,不知道什么原因膝下無子無女,年屆花甲而不老,退休金豐厚花不了,在瀕老的寂寞里,夫婦倆想到了收養一個孩子。恰好俊二的兒子已經七歲了,正是離手離腳的好時候,好養省事,而俊二失了,奶奶快死了,這孩子形同孤兒,日后也不會有什么麻纏。老兩口就高高興興地收養了俊二的娃,起了個名字叫華偉,經過雙方的村委會出面,在民政上辦了正規的收養手續。 華偉離開村子那天滿身新衣,笑臉燦爛,鞭炮聲中他高興得像過年一樣。跟他一樣高興的是他奶奶,雖然文書上面沒寫,但私下里她收了教師夫婦十萬元的買斷費。十萬塊呀!山里的媳婦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她高興得手足無措,臉上的表情一會兒驚喜,一會兒幸福,一會兒興奮……再不似她剛來村里時的羞怯和穆靜了。 我們村離鄉街上有二十來里路,那天我從街上回來,看到前面有個人撅著屁股伸著脖子奮力趕路,摩托車到了跟前我才看清楚是俊二的姆媽。我請她坐車,她不。我看見她手里拎著一袋子食品,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兀自走著,我便由她去了,自己騎著車在鄉路上慢悠,一邊又回想起這女人的一生——做姑娘時從來沒有離開過門前的那片山,嫁給俊武兩年就成了寡婦。辛苦養大一個兒子,兒子卻給她撇下一個兒子遠走高飛,杳無音訊。四五十歲的年紀卻滿頭飛雪,皺紋滿面,腰身佝僂……想到這里,我有點兒理解了她賣孫子的心情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無情的大千世界里,卑微的人和卑微的草誰更卑微?誰更幸福?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命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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