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晚聊一部即將上映的電影—— 《南京照相館》 這片正式上映的時間是在后天,不過當前已經開始點映且依舊在點映中,并且口碑很不錯,在票房層面也是目前暑期檔票房走勢最樂觀的。 作為一部歷史片,它做得好的地方主要有兩處,一處是事,一處是人。 事主要就是指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人則是日軍侵略期間南京城內各異的普通人。 能把這兩處做好了,基本就打開了這片的上限,它絕對是一部值得看的片子。 而且在敘事的時候,它選了一個小但非常重要的切入點:照片。再具體一點,就是照相館這個地方以及拍照片、洗照片、傳照片這三件事。 電影緊扣這三件事,讓這段歷史在記錄的情況下加入了故事,這進一步增強了這段歷史可具體感知到的悲劇性。 當然它結尾為了市場以及給大眾一個情緒的出口導致有些拖沓,但對于電影的完成度來說,瑕不掩瑜,整體上都比較推薦,也很值得購票。 我們來具體聊聊。 一、 我們先聊它講的“事”的部分,也就是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的部分。 導演在講這段事的時候,用的一些鏡頭和處理方式都非常好,他沒有選擇回避那段歷史的慘痛,但在拍攝時為其加入了不同的情緒。 比如半顆佛頭下面的那一幕,鏡頭以俯拍的半顆殘破的佛頭進入,佛像底部是壘起的無數顆平民的人頭,野田毅和向井敏明兩個日本軍官正在此處進行殺人比賽。這是進入了我們歷史書的照片,鏡頭對這段場景創造性的進入方式為殘酷和憤怒添了一分悲憫和信仰的隱喻。 而且導演雖說沒有刻意去拍攝血腥和暴力,但擅長通過幾個簡單的鏡頭讓人心中一緊。 比如林毓秀前腳被叫去給日本人唱戲,下一個回來的鏡頭就是頭發凌亂、嘴唇紅腫、眼睛里蓄著淚,只是一段蒙太奇觀眾就已經了然一切; 還有慰安所的那一幕,畫面里是房間內傳來的尖叫,下一鏡一個身染性病的日本軍官從房間內走出,聲音戛然而止,屋子里真正的殘酷鏡頭沒有拍,但觀眾可以從僅有的內容里去消化悲劇。 尤其是前兩個小時,電影敘事編排的節奏也非常好,在敘事的節奏中還預留了觀眾情緒的節奏。 影片從南京城破的戰爭場面進入,這里的戰爭既有場面也有細節。場面在于城外累累的尸山血海,守城的士兵仍在以命對抗日軍的登城梯,鏡頭一搖,不遠處的城墻卻早已被破開一處,日軍的卡車和坦克正大搖大擺地進入。 細節則是戰爭中那些具體的恐懼和犧牲,用日本國旗護頭躲在城墻上瑟瑟發抖的士兵,手里被塞入槍彈后麻木地登上墻頭被一槍斃命,戰爭中的士兵早已失去了對戰爭的感知;躺在溝渠里等坦克壓過時拔開手榴彈用自盡抵擋坦克行進的軍官;以及那顆擊中阿昌背后郵包的子彈以及郵包上冒著煙的彈孔,這些細節都讓我們憤怒甚至恐懼。 緊接著它從戰爭場面的殘酷引向了百姓命運的殘酷,將視線投入到了南京城內。 而在講述南京城內屠殺的慘烈中,又穿插了躲在地窖的照相館金老板一家。在安全區醫院都被日軍踐踏,隨意推開一扇南京居民的家門都被日軍占領的情況下,這個照相館下面的地窖是電影里唯一一處尚未被日軍發現的“安全”的場域,穿插講述發生在這里的故事也是在給緊張的觀眾留出一點呼吸的氣口。 另外的幾處氣口還有在極盡渲染了前來送洗相片設備的日本軍官,并讓他砌下一塊南京城墻的墻磚準備運回日本建造榮譽塔之后,下一幕讓宋存義用他剛砌下的城墻磚砸死了他; 另一處是在結尾,黑島準備強暴毓秀時被躲在一旁的金老板用斧頭砍死,以及剛以陰險手段害死金老板妻女的伊藤先是被金老板用酸水潑臉,緊接著被毓秀砍斷了撐在桌上的手指,最后被盛怒的阿昌咆哮著撞出窗外,這層層累加的發泄是在結尾處讓觀眾的情緒得到的一次疏解。 這個節奏還包括鏡頭的節奏,它在鏡頭上有很明顯的故事和記錄的區分。 記錄上極盡克制,大部分時候是代入阿昌的視角用全景或遠景展示屠殺場面,阿昌在深夜從照相館逃離的那場戲里,以全景看向周遭散亂堆積的尸山和廢墟,以遠景看向日軍一家家搜尋躲藏的平民,對著一扇門噴火,門內跑出幾個尖叫的火人。 幾處冷靜的鏡頭下,燒殺搶掠奸五個字被詮釋得淋漓盡致,而這樣做的好處是讓克制的鏡頭還原了真實的影像,讓真相以被觀看的方式客觀地呈現。 在講故事上則多用近景和特寫,這也是讓觀眾進入人物并認同人物的重要一步。 比如毓秀在暗房里驕傲地向阿昌訴說自己的夢想是拍電影,并且和胡蝶一起拍過戲的一段,這段戲全程使用逼近人臉的近景與特寫,導演讓我們極度貼近人物,直到鉆入她們最樸素最驕傲的欲望和期待中去,我們越和她們的期望共情,就越能感受到悲劇的發生。 二、 這也就進入到了這部電影更重要的,滿目瘡痍的南京城下,“人”的部分。電影中的人物大多寫得很好很飽滿。 王傳君飾演的廣海是片子里最復雜的角色之一,他為了活著無所不用其極,給日軍當翻譯,討好日軍,主動拍攝宣傳照片,甚至在日軍河邊掃射屠殺平民時充當那個輔助的看客。但他同樣保有自己為人的良知,主動幫阿昌隱瞞身份,在宋存義即將打死軍官時沒有撿起手邊的槍。 背叛與良知始終在這個角色身上交鋒,他必須時刻為自己洗腦說“當日軍占領南京戰爭結束,日子就好起來了”。所以即便前面看到那么多同胞的苦難都沒有選擇反抗的他卻在黑島當面說他就是一條狗時決定反抗,這段情節從活著上升到了個人的尊嚴。 高葉飾演的毓秀從試圖親近日軍活下來,到被凌辱后發現更重要的是人格的尊嚴,所以她說“我從小學戲,唱的是梁紅玉穆桂英,這些民族大義,我也懂的”,所以她選擇犧牲自己送那對母女走,這個人物的覺醒線是非常完整動人的。 金老板一家是最典型的普通市民縮影,早期是不愿逃不愿背井離鄉,戰爭爆發時是不敢逃,在發現有別人的通行證可以逃生時也動過自己逃走的念頭。他們有作為普通人怯懦的一面,但他們同樣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做漢奸,保留著人性中最基本的良善和底線。 當然在這種題材里,如果敵人是臉譜化的,那么正面人物也會難以打動人,所以電影對日軍的塑造也很到位。 新人士兵從最開始不敢殺戰俘,到燒殺搶掠不眨眼,這背后是戰爭對人的異化;伊藤則是典型的偽善,手上不沾血對阿昌說著“我們是朋友”,背后卻是認同弱者不配為人的蔑視,了解中國文化的原因則是為了圓滿祖父在甲午海戰后沒有入侵北平的遺憾。他身上彰顯了戰爭背后那種占據統治性的軍國主義思維的惡。 而且,在對中國人的塑造中我們會發現一個共性,他們幾乎所有的轉變都與照片有關,照片在這部電影里有三重意義。 首要的一重就是記錄和記憶,所以日軍嚴防死守禁止真實的照片被傳出去,他們要封鎖的是真實的記憶。這一重中也含括著這些普通百姓的升華,他們在看到這些真實照片后的目的從活下去變成了活著把照片送出去,在他們身上賦予了記錄歷史的意義。 第二重是日軍以虛假的擺拍為自己制造的宣傳;第三重則是照片在真實地記錄著誰才是此地的主人。這也是日軍拍攝宣傳照的原因,因為他們同樣意識到唯有與這片土地產生和諧共生的連結,唯有讓自己融入歷史記憶之中,才能在合理性上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 電影最讓我感動的一幕,就是照相館內一行人在為伊藤沖洗照片時,發現照片上所有被砍被殺的人都是自己身邊熟人時的震撼,他們是電報局的李小姐、柳樹巷八號的店家、廣安街37號的姜老板,每一個人都會勾起一段真切的記憶。 以及最后伊藤扯開被調包的膠片,發現全部都是南京城的居民日常生活的一段,是貢院街里所有居民的家長里短,是他們生子、結婚、畢業、工作、生老病死的生活日常,是他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上百年的記憶。 它在此處徹底將記錄與故事兩條線融合,這些南京人的喜怒哀樂春夏秋冬,是我們同樣該記住的東西,而記憶應該和照片一樣是永恒的。 這是一部始終以人的痛苦和感受為主線的電影,電影中的人也并非抽象的符號,他們是怯懦的、怕死的、給日軍幫忙的,也是勇敢的、犧牲的、只是想活下去的郵差、金老板一家、想要當電影演員的伶人,以及因為人手不夠被迫上戰場的警察。 當我們意識到南京城內那些慘死的三十余萬人民都是和他們一樣立體鮮活的普通人時,電影就已經讓歷史從抽象的符號的記憶變得具體有了切膚的溫度。 對戰爭的記錄和承認就是對戰爭的反對,它通過書寫暴力的后果來提醒我們暴力的不可容忍與不能再發生,這是這部電影最大的意義,也是記錄的意義。 電影里在反復強調的一共有兩處,一處是戰爭對人正常生活的毀滅式摧殘,主體是南京城內的居民。 另一處就是戰爭對人的異化,對準的主要是日軍。在他們的語境中,被侵略且失敗的中國人不算是人,只有完成了這一點的認同,才能去心安理得的屠殺甚至把屠殺當作樂趣。 異化是將人性拖入非人的深淵,而這就是殺人和戰爭的本質,你很難想象一個人怎會對同樣的人施加如此的暴行,這部電影通過記錄讓我們看清了這重本質。 記錄更是為了提醒世界上的所有人,每個國家的、地區的人,每個人種的人,都有同樣的溫度,都共享著同樣的情感和感受,都是最基本的平等的人。 警惕戰爭,警惕所有讓人變得不再像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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