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是一首用“古人之悲”澆“自己塊壘”的懷古詩。詩里寫的是西漢賈誼的謫居之痛,藏的卻是中唐詩人劉長卿自己“屢遭貶謫、壯志難伸”的血淚——它像一面雙面鏡,照見了千年前賈誼的孤獨,也映出了千年后劉長卿的身影。 一、長沙古道:兩個“逐客”的跨時空相遇 唐代宗大歷年間(約766—779年),一個深秋的午后,劉長卿踏著滿地落葉,走進了長沙城東南的賈誼宅。 此時的劉長卿,已是五十多歲的“貶官老手”。他早年科舉入仕,卻恰逢安史之亂后的中唐亂世: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朝堂上派系傾軋,稍有不慎便會獲罪。他曾因“剛直敢言”被貶為睦州司馬,后又遭誣陷,貶至更偏遠的潘州南巴(今廣東電白),幾乎是“九死一生”。這次路過長沙,正是他從南巴遇赦北歸,途經(jīng)湖南之時。 而這座“賈誼宅”,早已不是西漢的模樣。賈誼是漢文帝時的天才少年,二十歲出頭便被重用,卻因鋒芒太露遭權(quán)臣排擠,被貶為長沙王太傅(相當于諸侯王的老師),時年不過23歲。他在長沙住了三年,寫下《鵩鳥賦》抒發(fā)“壽不可期”的悲嘆,最終33歲便抑郁而終。三百多年過去,賈誼宅只剩斷壁殘垣,荒草沒膝,只有當?shù)乩先诉€能指著一片瓦礫,說“這是賈太傅住過的地方”。 劉長卿站在宅前,秋風卷著落葉掠過腳踝,像極了賈誼當年在長沙感受到的寒意。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千年前的年輕人,像被同一只命運的手,拋到了同一個“天涯”。 二、“三年謫宦此棲遲”:說的是賈誼,痛的是自己 詩的開篇,劉長卿便直戳痛處:“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三年謫宦”,是賈誼在長沙的時間。這個數(shù)字像一根針,刺中了劉長卿的記憶——他被貶睦州司馬三年,被貶南巴更是遠超三年。賈誼謫居時,是“楚客”(長沙屬古楚地);劉長卿貶謫南方,同樣是“楚客”“嶺客”。賈誼因“年少得志遭嫉”被貶,劉長卿因“不肯屈事權(quán)貴”被貶——連被貶的理由,都透著相似的無奈。 “萬古惟留楚客悲”,是劉長卿對賈誼的嘆息,更是對所有“懷才不遇者”的總結(jié)。賈誼的“悲”,是“空有經(jīng)世策,卻對鵩鳥嘆”:他曾向漢文帝上書《治安策》,痛陳“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字字切中漢初隱患,卻始終不被重用;劉長卿的“悲”,是“年過五十,功業(yè)未立”:他年輕時也胸懷“致君堯舜”的理想,可半生在貶謫中消磨,如今頭發(fā)已白,只能對著荒宅發(fā)呆。 站在賈誼宅前,劉長卿仿佛能看見那個年輕的賈誼:在窗前寫《鵩鳥賦》,筆鋒里全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自我安慰,可字縫里藏的,全是“為什么不用我”的不甘。而這,不正是自己這些年在貶所里的日常嗎?——寫《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說“今日龍鐘人共棄,愧君猶遣慎風波”;寫《新年作》,嘆“鄉(xiāng)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所有的“自我安慰”,不過是“悲到極致”的偽裝。 三、“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荒宅里的“無人懂” 劉長卿走進宅內(nèi),腳步踩在枯葉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在寂靜里格外刺耳。他寫下“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這兩句里藏著兩層“空”。 一層是“人去宅空”。賈誼早已不在,當年他種下的樹或許還在,卻只剩“寒林”;當年他倚欄遠眺的窗口,如今只剩“日斜”——夕陽把樹影拉得很長,像他拖了一生的遺憾。劉長卿“獨尋”,尋的不只是賈誼的痕跡,更是那個“懂賈誼”的人。可賈誼在時,長沙的百姓只當他是“被貶的官”,沒人懂他《治安策》里的深謀遠慮;劉長卿自己在貶所時,當?shù)厝酥划斔恰巴鈦淼倪w客”,沒人懂他詩里“中原未復”的憂思。 另一層是“理想落空”。賈誼來長沙前,或許以為“三年后總會被召回”;劉長卿貶南巴時,也曾盼著“圣明終會察覺我的冤屈”。可賈誼至死未獲重用,劉長卿雖遇赦北歸,卻也再未被委以重任。“日斜時”不僅是天色,更是人生:賈誼33歲去世,劉長卿此時已五十多,人生的“午后”快過了,可理想還像“寒林”里的影子,抓不住,摸不著。 四、“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最狠的是“連抱怨都不敢明說” 詩的頸聯(lián),是劉長卿藏得最深的痛:“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漢文帝是歷史上公認的“有道明君”,可就是這樣的君主,依然容不下一個賈誼。劉長卿寫這句,是在說“連明君都如此,何況現(xiàn)在的朝廷?”——唐代宗雖不算昏君,卻受制于宦官,對貶謫的臣子“恩薄”是常態(tài)。劉長卿自己被貶南巴,本就是冤案,可朝廷連一句“平反”都沒有,所謂“遇赦”,不過是“懶得再管你”。 “湘水無情吊豈知”,更見悲涼。賈誼在長沙時,曾去湘水邊憑吊屈原(屈原也是被貶楚地,投江而死),寫下《吊屈原賦》。可湘水“無情”,它流了千年,見證了屈原投江、賈誼悲嘆,卻什么也不說;它也見過劉長卿被貶時的孤舟,見過他“夜泊湘江”的淚,卻依舊“默默東流”。這“無情”里,藏著文人最深的無奈:你的悲、你的冤、你的理想,天地不知,江水不知,連“吊唁”都像對著空氣說話。 五、“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問賈誼,也是問自己 詩的結(jié)尾,劉長卿站在宅外的“江山搖落處”(深秋凋零的景色),輕輕問了一句:“憐君何事到天涯?” “憐君”是“可憐你”,可“君”既是賈誼,也是劉長卿自己。賈誼為什么到天涯?因為“才高遭嫉”;劉長卿為什么到天涯?因為“不肯同流合污”。他們都沒做錯什么,卻都被拋到了“天涯”。 這句“問”,其實是“不問”。因為答案太清楚:在那個“有才不如有背景”“敢言不如會逢迎”的時代,“到天涯”不是“做錯事的懲罰”,反是“有風骨的代價”。賈誼如此,劉長卿如此,歷史上無數(shù)文人都如此。 劉長卿寫完這首詩,或許在賈誼宅前多站了一會兒。秋風更緊了,他裹緊衣服,繼續(xù)往北走。北歸后的他,官至隨州刺史,卻也只是“平淡收場”,沒能實現(xiàn)年輕時的抱負。 六、千年后,我們還在懂這份“天涯之悲” 《長沙過賈誼宅》之所以被稱為“唐人五言律詩最佳”(清人沈德潛語),是因為它寫透了“懷才不遇”的共通感。 它不是簡單的“憑吊古人”,而是把兩個相隔千年的“逐客”,裝進了同一首詩里。賈誼的悲,是“少年得志卻英年早逝”;劉長卿的悲,是“半生坎坷卻壯志難伸”。他們的故事不同,卻共享著同一種“孤獨”:你的理想無人懂,你的委屈無處說,你的才華只能在“天涯”里慢慢生銹。 如今的長沙,賈誼宅已重修,成了“太平街”上的一處景點。游客走過時,或許會念起“秋草獨尋人去后”,未必知道劉長卿的生平,卻多半能懂那種“站在空蕩的地方,想起某個人、某件事,心里空落落”的感覺。 這就是好詩的力量:它讓千年前的“天涯之悲”,在每個“覺得自己不被懂”的瞬間,都能輕輕敲一下你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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