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里安·拉奇 英國導演布里安·拉奇(Brian Large)是古典音樂電視界的重要人物,擁有600多部音樂影像作品。他曾執導1989年至2011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拍攝了1979-1980年拜羅伊特節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首部影像紀錄,以及1990年羅馬“三大男高音”首次同臺演出。拉奇曾在皇家音樂學院學鋼琴,后獲音樂學博士。1965年加入BBC,專注古典音樂會和體育直播。2025年,他出版了回顧個人經歷與古典音樂視聽史的著作《At Large: Behind the Camera with Brian Large》。 1987年,我受邀執導一場來自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現場直播節目,演出的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輕歌劇《蝙蝠》。我對這次任務尤為期待,因為站在指揮臺上的將是奧地利的傳奇人物卡洛斯·克萊伯。他身材高大,長相英俊,有時靦腆,有時卻直言不諱,是一位真正的特立獨行者,也可能是他那一代最偉大的指揮家。 除了在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任職5年之外,克萊伯從未接受過任何永久職位。他總是受邀而來,而也始終是眾人爭搶的對象。他厭惡“音樂界”的那一套虛張聲勢,卻不排斥賺錢,而且對自己接受的項目挑剔非常。他的條件之一就是開出業內最高的報酬,而他也的確得到了傳聞中的“天價”。坊間還流傳一句話:“他只有在冰箱空了的時候,才會答應登臺。”(跟帕瓦羅蒂一樣,他偶爾也接受實物酬勞——只是他偏愛汽車,而不是馬。) 克萊伯從小就展現出音樂天賦,但他的父親——世界知名的指揮家埃里希·克萊伯——并不希望兒子步他后塵,非但沒有鼓勵他,反而百般阻撓。盡管得不到父親的支持,卡洛斯還是在學習化學之后,走上了那條屬于他自己、令人驚艷又充滿個人色彩的指揮之路。 克萊伯的脾氣出了名的難以捉摸,演出前常常緊張得要命。在排練過程中,如果他覺得獨唱演員或樂團沒有達到其要求,就會大發脾氣,甚至拂袖而去,氣沖沖地離開指揮臺。可通常過了半小時左右,又會悄悄回來,向大家道歉,說自己剛才情緒失控,然后若無其事地重新舉起指揮棒,繼續排練。 盡管他行為古怪、情緒多變,但大多數音樂家仍愿意忍受這些,只為能有機會與他合作。克萊伯偏愛指揮他父親曾經演出過的曲目,甚至常常使用父親留下的標注樂譜。他始終保持自由身,在各大歌劇院與音樂廳之間穿梭,從不受任何一方約束。 早在慕尼黑《蝙蝠》那次合作之前的幾年,我就已經見過克萊伯一面。俗話說“貓可以看國王”,但真正有機會接近國王、認識他的情況極少。以克萊伯那樣聲名顯赫、行事低調的人物,我原本并不指望能和他攀上什么交情——除非依靠“捷克關系”這一層。 我隱約覺得,茲登卡·波德哈伊斯卡那龐大的人脈圈里,可能會有人認識克萊伯,于是我試探性地問她是否能找人幫我牽線搭橋。沒想到根本不需要中間人。原來,茲登卡早年在布拉格上大學時就與埃里希·克萊伯(卡洛斯的父親)是老朋友,后來一直保持密切來往。她很早就認識卡洛斯和他妹妹維羅妮卡,看著他們長大,平時還用家里的小名稱呼他們——一個叫“派”(Pie),另一個叫“桃子”(Peaches)。 得知我想認識卡洛斯后,茲登卡立刻親自出面,聯系了“派”,告訴他,我就像她的兒子一樣,如今希望能見他一面。這番情面一出,原本遙不可及的大門瞬間敞開。 我和卡洛斯見過面之后,很快就聊得來。我們偶爾會一起吃午飯,而且每次碰面幾乎都有同樣的開場白。他一坐下就會問:“今天你請我吃飯嗎?”我說“是的”,他就點上他最愛吃的生蠔——菜單上最貴的菜。他一貫節儉,如果要自己掏錢,絕不會點這種奢侈品。說這些不是為了抱怨——相信我,哪怕付出再多,只要能和他相處,我都心甘情愿。 生蠔另當別論,我是真心喜歡他。他為人風趣,談吐迷人,和他在一起總讓人感到愉快,更別提他指揮出來的音樂本身就令人陶醉。這也是我為什么會那么期待那次慕尼黑的演出邀請。而那次經歷,也確實沒有讓我失望。 那是奧托·申克打造的一版華麗而迷人的《蝙蝠》,完全符合我對這部作品的所有期待。我和獨唱演員、樂團成員合作得非常愉快,而克萊伯那無人能及的指揮風格,更是讓整場演出熠熠生輝。我心里無比渴望再次與他合作。雖然這份等待沒那么快有回音,但正如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它終將會到來。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常常往返于紐約和維也納之間——維也納幾乎成了我的第二故鄉。通過在國家歌劇院的工作,我結識了不少維也納愛樂樂團的成員,因為這個傳奇樂團的大多數演奏家同時也在國家歌劇院擔任職位。 如果當時我心中有一個“愿望清單”,那么拍攝維也納愛樂的演出無疑會名列前茅。我從12歲起就被這個樂團深深吸引,那時起,我和世界各地的觀眾一樣,每年守著電視收看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成了我家的一項傳統。我和父母常常全神貫注地坐在電視機前,看著維也納愛樂迎接新年的到來。在那個年代,由威利·博斯科夫斯基執棒,他不僅擔任指揮,還像小約翰·施特勞斯當年那樣,一邊拉小提琴一邊帶領樂團演奏。那場面太精彩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場場新年音樂會給我留下無數耀眼的記憶。所以,當我接到邀請執導1989年新年音樂會的消息時,簡直欣喜若狂。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場音樂會將由卡洛斯·克萊伯擔任指揮。滿懷幸福的激動心情,我回到了維也納,開始為這一夢想中的項目做準備。 在我第一次執導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彩排期間,按照多年的傳統,演出前幾天,大批花匠魚貫而入音樂之友協會大樓(Musikverein),連夜將音樂廳布置成一座花團錦簇的伊甸園。一箱箱鮮花被小心拆封,擺放在音樂廳的各個角落,尤其是樂團背后的位置。每天早上一進大廳,撲面而來的花香就愈加濃烈。而空氣中另一股明顯的味道,則來自酒精——花匠們靠著大量烈酒撐過那些熬夜布景的日子。鮮花和白蘭地(Schnaps)成為這場美麗工程的“燃料”。音樂之友協會仿佛成了一座將視覺、嗅覺與聽覺完美融合的感官殿堂。我也受邀加入了花匠們的“深夜小酒俱樂部”,毫不猶豫,欣然赴約。 在排練時,克萊伯指揮起樂團來從容不迫、氣定神閑。他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的點評既精準又富有表現力——全程不看譜,完全憑記憶指揮。他要求樂手們集中全部注意力,但同時也不忘與他們開玩笑、笑作一團,始終掌控全局。雖然“行云流水”這個詞已被濫用,但我實在找不到比它更貼切的說法,來形容卡洛斯·克萊伯的指揮風格。他揮動手臂,仿佛在空氣中漂浮;用指尖勾勒出一個個樂句,似乎真的能觸碰到每一個音符。他那高挑瘦削的身體并不像伯恩斯坦那樣充滿雜技演員的爆發力,而更像是一位優雅的芭蕾舞者。我此前從未見過如此充滿表現力的指揮方式,說實話,此后也再未遇到過。為了忠實呈現他在那場新年音樂會上的非凡表現,我特地改良了一個曾用于拍攝斯特拉文斯基《火鳥》時的攝影角度,作出新變化安排。 我再次在樂團中架設了一臺小型攝影機,鏡頭對準指揮臺。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把鏡頭放在與指揮視線平齊的位置,而是盡可能地往下放,幾乎貼著地面向上拍攝。這樣的角度讓克萊伯看起來仿佛懸浮在空中,而他那靈動、蜿蜒的手臂動作,更增強了這種如夢似幻的視覺效果。那一鏡頭至今無可匹敵,我也從未在其他拍攝中再使用過。 整場音樂會體現了真正音樂藝術的精髓,沒有一絲浮華和矯飾,只有純粹的音樂之光閃耀其間。能讓自己的名字與這場盛會聯系在一起,實在是莫大的榮耀。最令人欣喜的是,演出制作方隨后又邀請我連續執導下一場新年音樂會,然后是下一年,再下一年。 按照傳統,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每年都由不同的指揮執棒。在克萊伯之后,我先后與祖賓·梅塔、里卡爾多·穆蒂合作。原定由倫納德·伯恩斯坦執棒1992年的音樂會,但他突然去世,卡洛斯·克萊伯臨時頂替上場。 那年的音樂會還有一位特別嘉賓:魯道夫·努里耶夫首次登上新年音樂會的舞臺。他為小約翰·施特勞斯的《一千零一夜》中的一段阿拉伯舞編排了舞蹈。理論上他是這支舞的主角,但實際上,他的“表演”只是一系列定格的舞姿,而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芭蕾舞演員們則圍繞他旋轉起舞。 那時的努里耶夫病得很重,但他堅持要出現在舞臺上。他臉色灰白,動作緩慢而克制,他能夠在臺上維持那些優美的舞姿,全靠驚人的意志力支撐。盡管身體狀況極差,他本人卻溫文爾雅、彬彬有禮,非常容易相處,也極具魅力。 我記得他當時特別渴望見到克萊伯。音樂會結束后,我們三人一起共進午餐,氣氛雖然低調,但非常愉快。席間,努里耶夫幾乎全程目不轉睛地聽著克萊伯說話,神情專注。 大約一年多之后,魯道夫·努里耶夫因艾滋病并發癥去世。 盡管倫納德·伯恩斯坦的去世以及努里耶夫的重病讓那年的音樂會蒙上了陰影,我仍然沉浸在再次拍攝卡洛斯·克萊伯的喜悅中。可惜,這也是我們最后一次合作。所幸,后來我們依然保持私下的來往,其中一次最令人難忘的相聚是在90年代中期。 當時,我受邀執導慕尼黑王子攝政劇院一場《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現場直播,由洛林·馬澤爾擔任指揮。我請了卡洛斯的兒子馬爾科來擔任我的助理。馬爾科轉而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父親,克萊伯聽說后也產生了興趣,想親自來看一場演出。 不過,卡洛斯一向性格內向,極度厭惡拋頭露面。他想來看,卻又怕被人認出來。馬爾科把他的顧慮告訴我后,我立刻回應:“你告訴你父親,不用擔心,他完全不必坐在觀眾席。他可以來我們的導播車里,那里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我還補充道:“但他必須答應,在演出過程中不可以說話。” 令人高興的是,卡洛斯接受了邀請,也信守承諾,保證全程安靜。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次意外的勝利——一生僅有一次的音樂體驗:屏幕上觀看一位偉大指揮的現場直播,而另一位偉大指揮就靜靜坐在我身后。 演出的日子終于到了。我站在電視導播車外,看到克萊伯駕車而來。他停好車,走下車來,聳著肩、低著頭,戴著墨鏡遮住雙眼,步伐匆匆地朝我走來。說實話,那一刻他更像一位情報人員,而不像一位音樂家。 我們簡短地打了個招呼,我便帶他進入導播車,領他入座,而我坐在他前面的位置。歌劇開始了。整個第一幕演出期間,雖然他確實沒有開口說話,但我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偶爾還會低聲咕噥。有時,他甚至會突然輕聲喊出一句:“不對!”或“唉……”。他的緊張情緒我幾乎能感覺到。 中場休息時,卡洛斯起身,向我致謝,然后徑直往車外走去。我連忙跟上去,只見他飛快地回到自己的車旁。我問:“怎么了,大師?”他一下子爆發了:“太慢了,太慢了!整個節奏都拖沓!這根本不是《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該有的指揮方式。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說完,他跳上車,猛踩油門,飛馳而去。 我當時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當然,也許他心中有些不快——可能是因為這部歌劇沒有邀請他來指揮。誰知道呢?不過,這件事我當然從未對洛林·馬澤爾提起過。 卡洛斯·克萊伯那近乎堂吉訶德式的性格,有時含蓄微笑,轉瞬卻又勃然大怒,確實讓人難以捉摸。他的暴躁脾氣自然更容易引人注目,但他身上其實也有許多溫柔的“弱音符”。 我記得其中一個特別溫暖的瞬間,它為我們重新照亮了他更柔和的一面。當曾經的老友茲登卡去世時,卡洛斯給我打了電話。我們一起追憶她的點滴,分享著對這位摯友的思念。在掛電話前,他對我說:“布賴恩,我不清楚茲登卡的經濟狀況,只知道她一生都不愿接受任何幫助。但如果她那邊有什么困難,請一定告訴我,我會毫不猶豫地承擔她所有的費用。”這無疑是一位指揮大師的慷慨之舉,也是王者般的高貴風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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