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本系列前篇曾經提及,老肖的十五部交響曲當中,第三和第十二號——這兩部主題高度貼近蘇共主旋律的作品,一般是被主流界評價最低的。老肖在1960年入黨,次年創作了這部《第十二交響曲》,有人甚至評價它近乎是作曲家對于蘇共的諂媚。不同于常見評論,我還是在此前所謂“第二代蘇聯人”的框架下,去解讀作曲家的心態——現狀有明顯問題,但相信本源正確,尋求改良。 這部作品寫實性強、主題變化清晰、價值色彩鮮明,與此前的《第十一交響曲》一樣,欣賞門檻較低,而且絕非對當局跪舔式的獻禮,在主旋律頌歌的明線下,依舊埋伏著作曲家自《第六交響曲》開始,對于革命代價、同胞命運的人文主義關懷。從技術角度,它繼承了《第十一交響曲》的白描寫實手法;在哲學寓意上,它呼應了第六、第八兩部交響曲的價值主張;以時代背景考量,1961年中蘇決裂、第三次柏林危機相繼發生的情況下,重現建國之初的情景、凝聚國民認同,也不乏意義。這就更談不上所謂“事后諸葛亮”式的、對于蘇聯壽終正寢后的鞭尸諷刺。正如同一年代發生在東方的一系列事件,并不能否定此前“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富于開拓精神的豪邁。 肖十二標題“1917”,對于國內不晚于80年代出生的人群來說,會很自然地聯想到列寧的“十月革命”,畢竟中小學課本上曾經不厭其煩地表述“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為我們送來了馬列主義”。但其實在1917年的俄國,先后發生了“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真正推翻沙皇帝制的革命,其實發生在儒略歷二月、公歷三月,其結果是建立了由資產階級、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聯合組成的臨時政府。而后,在儒略歷十月、公歷十一月,由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發動“十月革命”,推翻臨時政府、建立蘇維埃俄國。蘇俄又先后吸收了白俄羅斯、烏克蘭,成立蘇聯。《第十二交響曲》的敘事背景,也是貫穿了1917年先后發生的兩場革命,而非單純的“十月革命”。 這部作品照舊由穆拉文斯基在彼得格勒指揮愛樂樂團首演。按照快板、慢板、快板、快板的四樂章,大體接近德奧古典時代的創作結構。在實際演奏中,要求各樂章間連續、不間斷,類似馬勒“第九號”的方式,又像一部長鏡頭貫穿影像的單樂章交響詩。 首樂章標題“革命中的圣彼得堡”,大提琴的開場恰如肖七1941年彼得格勒的戰火連天,也延續了肖十一的凝重氣氛,兩大主題動機交錯發展。其中第二主題源自革命歌曲《憎恨的坩堝》,代表布爾什維克勢力發展、貫穿整部作品,可由此抽離出肖十二的敘事主線,權且以“革命動機”指代。 次樂章標題“拉茲里夫湖”,是列寧在“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之間,由于未能進入臨時政府核心,化妝成割草工人短暫居住過,謀求東山再起的地方。在這里,他寫下了《國家與革命》一書。如德奧傳統四樂章交響曲一般,這是典型的作為慢板的第二樂章。 短暫的第三樂章由打擊樂器撕開靜默,鼓點模擬阿芙樂爾號巡洋艦朝向冬宮的革命炮火,但這里又類似肖十一曾模擬過的帝俄隊部武裝面向游行民眾的槍聲。這一樂章的標題,也取自軍艦名稱“阿芙樂爾”。中間還融入了西貝柳斯芬蘭風景畫似的一段白描,或許和列寧在革命前曾赴芬蘭有關。老肖在創作這部作品之前,也到陵前拜謁過剛剛去世不久的西貝柳斯。 末樂章標題“人類的黎明”,很多對這部作品提出詬病的人士,也是基于此對作曲家予以失望的評價。但這一樂章在反復出現的“革命動機”之下,一直有一條暗線貫穿,原本應如旭日東升一般的“革命動機”,像是在重重阻力下艱難攀爬。大團圓式的happy ending遲遲沒有到來,反倒在音符間隙每每透出bloody的悲劇色彩。主線在展示一個勝利的結果,暗線還是在流露慘烈的代價。甚至我們去對比老肖在第五、第七交響曲的輝煌結尾,這部“第十二號”的尾篇都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弦外有音。 因此,我才說肖十二通篇都不是透徹的鮮紅色光芒,相反,總是在主線的前進之外,流露出慘烈、悲憫、嘆息、憂傷。簡單說,它遠沒有我們單純通過標題直觀臆想的那么“正”,作曲家在“第九號”曾經鮮活運用的那種“邪”,已經被駕馭得爐火純青、不露聲色。如果我們承認肖十一是在重新喚醒民眾價值共識基礎上的人道主義挽歌,那么在其基礎上繼承、發展出的肖十二,也如出一轍地講述著革命的代價。如今,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那句“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于此,作曲家也不免黑色幽默地問上一句“你覺得自己是那個'我們’,還是那個'代價’?”其實,身處時代漩渦中的每一個“我們”,又何曾逃得過身不由己的“代價”? 那些揣度作曲家借此諂媚當局的聽者,其實大可不必。一位在三四十年代高壓驚恐的環境中,尚且可以頻頻“非暴力不合作”的藝術工作者,又何苦到了相對開明的六十年代,再去反轉頭去違背初心?作為聯盟下的“第二代人”,他既看到了大量與先輩理想背道而馳的弊病,又不愿他們血肉鑄就的國家就此衰落。少一些折騰,多一些務實,尊重個體“自由、平等、追求幸福的權利”,至今仍舊是難于超越的普世價值準則。也正是因此,自此后的第十三號交響曲開始,作曲家正式進入晚期創作,從出世化的宏大敘事,鮮明地轉入個體針對人道價值、內心世界的哲思探索。 已過不惑之年的德米特里,站在故鄉涅瓦湖畔,將目光投向曾經象征羅曼諾夫皇權的海軍部大樓,或許也在感慨個人的局限——別折騰了,咱就安靜地過過日子,黃油面包酸黃瓜條兒…… 散人于翠微齋 2022年5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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