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止一位晚期浪漫主義到二十世紀作曲家在其最后的交響曲中回歸傳統——布魯克納第九、馬勒第九、普羅科菲耶夫第七,包括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五交響曲,都在各自原有風格基礎上,呈現出一種大道至簡的“通俗化”。這些以主題晦澀、曲式復雜稱著于世的時代巨匠,在封筆的“天鵝之歌”中突然轉向,回歸到接近維也納樂派的古典范式,主題亦相對易于理解,恐怕也是人類個體預知命運大限之際的本能趨向。 肖十五作于1971年夏季,作曲家在健康狀況惡化的情況下,只用了一個多月譜就。其回憶錄中曾有記述:“在它(肖十五)上面我花了相當多的精力。它開頭是在醫院里寫的,然后我住到了鄉間別墅。它一分鐘也并沒有讓我消停過。像有些曲子一樣,還沒動筆之前,這部交響曲從頭至尾的每一個音符我就一清二楚了,我所做的只是把它記下來而已。” 次年1月8日,這部作品由作曲家三十四歲的兒子馬克西姆·肖斯塔科維奇指揮莫斯科廣播交響樂團首演。可以說,這樣的安排,也蘊含了個體生命與文明軌跡的延續。 要理解作曲家行云流水一般快速譜就《第十五交響曲》,只要對其生平經歷和前期創作有所了解,便不難發現,這是一部回憶錄式的作品。他確乎是將此前已經一清二楚的每一個音符,重新安排位置記錄下來。這既是作曲家對個人生平的回顧,也是對其所經歷蘇俄社會變遷的記憶,同時,也可以視作對此前十四部交響曲諸多主題的總結。 肖十五采用了接近德奧傳統交響曲范式的四樂章結構,按照“小快板——慢板——諧謔曲風格的小快板——慢板轉小快板”展開,而且沒有使用此前三部交響曲中曾經引入的聲樂。對比馬勒的中晚期創作,可謂各自立于兩次世界大戰時間軸兩端遙相呼應。馬勒在傳統范式的《第六交響曲》之后,先后使用了五樂章結構(“第七號”)、規模宏大的聲樂(“第八號”)、貫穿整部作品以聲樂為主體的器樂伴奏套曲(《大地之歌》),到《第九交響曲》又回歸傳統。老肖在傳統范式的《第十交響曲之后》,緊接著兩部結構性并不突出的白描手法史詩題材作品(“第十一號”、“第十二號”),然后在第十三、十四號兩部,采用了類似《大地之歌》的創作形式,到了《第十五交響曲》又回歸傳統。于此,二者的風格脈絡何其相像。馬勒佇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因現代性顛覆貴族文明而焦慮;老肖成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際,受公權力侵吞個人價值而矛盾。 肖十五的首樂章代入感極強,頻繁引用作曲家童年喜愛的羅西尼《威廉·退爾》序曲旋律,構建了一副“夜間玩具店”景象,像是柴基佬《胡桃夾子》濃縮后的變體。這既是作曲家的童年,也是肖一中曾經出現過的帝俄末期社會形態。它保有歐洲末代貴族在閣樓角落間最后的“歲月靜好”,卻也潛藏著社會變革的暗潮洶涌。隨著打擊樂模擬鞭笞暴力、銅管帶入軍隊行進,美好的童年被提前打破,革命時代終于來臨。 第二樂章是慢板的葬禮進行曲,對應著肖四至肖十橫跨的斯大林時代,也是作曲家以“非暴力不合作”姿態從事創作的成長時期。這里的葬禮,首先是送別那些在國內遭受權力清洗的民眾,同時,也是祭奠犧牲在二戰戰場的生命。如果再額外延展一層含義,或許也是作曲家對青年時代的一種告別。他一生最大比重的創作抗爭、最多數量的知名作品,就是問世于三十年代初至五十年代初的二十年間。此外,樂章間出現柴基佬《天鵝湖》主題變體,扭曲的掙扎色彩,也象征著羅曼諾夫貴族時代終結,在此后的社會變革中,同樣終結的,還有一戰尾聲時刻曾經多元可塑的俄國社會,隨著政治中心從彼得格勒遷至莫斯科、紅底黃標旗幟升起于克里姆林宮,一個整齊劃一、崇尚絕對真理的時代拉開帷幕。 第三樂章的諧謔曲承前啟后,既是重現肖九“帶著鐐銬的舞蹈”、向集權主義者施以“幽默的挑釁”,也是象征隨之而來的赫魯曉夫時代——體態笨拙、花樣百出,隔三差五地瞎折騰,卻也略顯可愛,甚至曾給予過國民頭頂天窗狹窄敞開的希望,是作曲家步入成熟的時代。 末樂章又轉入低沉,開頭部分雜糅了瓦格納在《女武神》、《齊格弗里德》、《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中曾使用的命運動機。無論是貪戀萊茵黃金的沃爾哈拉神殿諸神,還是被施以愛情咒語的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他們任何嘗試改變命運的行動,都并沒有規避開早已預定的結果。這種接近希臘悲劇式的宿命論調,映射作曲家生命最后十年間,面對社會板結、經濟停滯、政治僵化的無奈。此后,進入帕薩卡里亞舞曲,猶如俄式田園生活的重現。進而在肖四末樂章“亡靈求渡”的高潮迭起之后,轉入肖四第二樂章“只身打馬過草原”的結尾。如果悲劇的命運無法改變,那么我們也終將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中選擇“用腳投票”。在蘇聯70年國史中最為僵化的勃列日涅夫時代,處于生命尾聲的德米特里,或許是想以此表達最后的反抗。這種反抗,在藝術呈現上回歸了他中早期作品慣用的幽默。跨越半個世紀,在目睹俄國千年文明史上最為撕裂的社會變革之后,他選擇輕盈告別,拂袖而去。 1906年9月25日,涅瓦河畔的沙俄新都彼得格勒,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出生在一個頗富藝術素養的知識分子家庭——那里,注定了他延續帝俄時代民族傳統的文化基因。1975年8月9日,重新作為帝國首都的莫斯科,蘇聯最多產、聲譽最高的作曲家因心力衰竭逝世于克里姆林醫院——此間,見證了他抗拒新時代下威權主義的生命歷程。看遍滄桑、走出一生,或許每個人最淳樸的愿望,都不過是寧愿放下萬般身外之物,回到童年的閣樓閉合房門,在《威廉·退爾》的歡樂音符中,擺開心愛的玩偶,自導自演一部勇者斗惡龍的童話喜劇…… 至此,肖斯塔科維奇交響曲欣賞系列隨筆業已完結,插入桑德林指揮東柏林交響樂團的肖十五CD,在《威廉·退爾》的旋律中,新開一瓶摩爾多瓦長相思——出產它的德涅斯特河畔、蘇聯第十四集團軍駐守的“左岸”,仿佛遺落在新世紀的縮微標本,保存著那個早已光芒漸逝帝國最后的塵埃。 散人于翠微齋 2022年9月4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