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父蹲在院門石階上,慢條斯理地磨著鋤頭。那鋤頭歷經歲月打磨,光亮處如銀水蕩漾,暗處則沉淀著鐵銹的深紅,恰似祖父手上縱橫交錯的溝壑與疤痕。他邊磨邊說:“草木通人性,莊稼也通人性,你待它好,它便給你好收成。”我那時年紀尚幼,只以為草木與人,不過各占其位,彼此無涉,各自生息罷了。直到后來我漸漸長大,才慢慢明白祖父話里的深意,人與草木之間,原有著那般千絲萬縷的牽連,竟也如四季輪轉般自然和親近。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草木便率先蘇醒過來,青翠蔥蘢得令人心醉。祖父此時也忙碌起來,攜我一起松土、播種。他翻動泥土時,動作從容舒緩,泥土隨之騰起一股新鮮濕潤的氣息,撲鼻而來,沁人心脾。祖父邊干活邊念叨:“這土也是有情義的,你翻松它,它便敞開懷抱接納種子,來日還你一片好苗苗。”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剛冒尖的嫩芽,如同輕撫嬰兒的臉頰,柔軟而小心。我蹲在旁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去觸摸那些小芽,指尖下分明傳來極其細微卻倔強的生命搏動——這微弱的律動,是春天最直接的心跳,如春水初漲,悄悄漫上堤岸。 那一年春末,祖父從外面移栽回一株野草,栽在院子里向陽的角落。他鄭重囑咐道:“莫要隨便移栽野生的草木,它們有自己選定扎根的土地。”我那時不明其意,只好奇地日日去看。那草卻總有些萎靡不振,垂頭喪氣的樣子。過了幾日,我竟發現它悄悄從盆底鉆出根須,執拗地伸向院墻石頭縫隙里的一小撮泥土,于石罅中倔強地挺直了莖葉。我恍然大悟:原來草木并非僅是順受恩賜的弱者,它們亦自有其認定的家園與不可移易的尊嚴——縱使卑微如草,也自有其執拗的魂魄,在石縫里倔強地站直了腰身,向著陽光昂起頭顱。 夏天草木瘋長,綠意洶涌澎湃,幾乎淹沒了整個庭院。祖父端坐在院中大樹底下乘涼,輕搖蒲扇,扇面起落間也拂動著空氣的微瀾。他指著墻頭垂下的藤蔓告訴我:“喏,那是金銀花,花開時一半金一半銀,香得能讓人心都清亮起來。”他的聲音在夏蟲的嗡鳴中顯得格外舒緩。待到金銀花真的開了,果然香氣襲人,馥郁而清冽,整座小院似乎浸在甘泉里,連暑氣也淡了幾分。祖父又將采摘的金銀花小心晾曬起來,預備泡茶,他說:“熱天喝了,能清心解煩。” 草木的濃蔭和芬芳,在酷暑中撐起一片清涼的天地,讓燥熱的心靈有了停泊之處。夏日的草木,便是這樣默默無言地,為苦夏中的人們捧出沁涼與芬芳,仿佛自然在酷熱中悄悄遞來的一杯冰水。 秋風吹起,草木漸漸褪去盛裝,顯露出沉淀下來的沉靜與枯黃。祖父也漸漸顯出老態,卻仍每日踽踽獨行于園中。他彎腰拾起一片片飄落的銀杏葉,將它們整齊地排放在石階上,鋪展成一片金黃的地毯。他聲音低緩:“草木和人一樣,到時候了,也要歸根的。”我望著他微駝的背影在秋風中佇立,竟與那棵蒼老的銀杏樹渾然融為一體,秋日的光線穿過稀疏的枝杈,將人與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暖金。 不久祖父便病倒了,臥在病榻上,窗外正是蕭瑟秋景。我給他端水時,他忽然抬眼望著窗外,喃喃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聲音雖輕,卻如一片秋葉,沉沉墜入我心底。祖父走后,我常去園中獨坐,看枯葉飄零。草木枯榮之間,仿佛無聲地昭示著:生命終將化入泥土,然而泥土又孕育著新的生機——凋零不是終結,而是另一種形態的回家。 冬日里,草木盡顯蕭條,可祖父的園子并未徹底死去。墻角幾株蠟梅凌寒綻放,幽香冷冽,宛如凝固的月光。祖母指著它們對我說:“你祖父最愛這梅,說它骨頭硬,越冷越開花。”我立于梅前,細看那小小的花瓣,在凜冽的寒風中竟如此舒展坦然,仿佛凝結了天地間最純粹的勇氣,于枯寂深處兀自燃燒著不熄的生命之火。 祖父走后,我在園中親手種下一棵蘋果樹苗。培土、澆水時,泥土沾滿了雙手,那涼潤細膩的質感,仿佛祖父勞作后手掌的余溫。祖母撫摸著幼嫩的樹干,輕聲說:“好,好……你祖父看得見。”我抬頭仰望冬日清朗的天空,仿佛看見祖父的微笑融化在稀薄的陽光里。 草木枯榮,四季流轉,它們以沉默的根莖葉脈,刻錄著光陰的痕跡,也刻錄下祖父一生樸素而深沉的眷戀。后來我遷居城市,陽臺上總養著幾盆花草。其中一盆吊蘭,曾因我外出疏忽而枯萎了大半。歸家后,我抱著最后一點希望澆水照料。數日之后,那枯槁的莖葉間,竟又怯生生地鉆出了幾星嫩綠,像在寒灰中重新睜開的眼睛。 原來草木確乎有靈,它們以榮枯訴說著生命的不屈,在寂寥中依然頑強地抓住一線生機,默默等待復蘇的季候。人與草木,原來何曾分離?它們是我們俯仰呼吸間的伙伴,是大地賜予的無聲詩篇,以根脈纏繞著時光,用榮枯丈量著年輪——我們便在這亙古的循環里,在草木的榮枯俯仰之間,識得了土地的心事,也認出了自己靈魂的故鄉。 祖父的話穿越歲月再次縈回耳際。人立于世,俯察草木,便是俯察自身。那泥土之下盤根錯節處,正無聲地脈動著大地深處古老而綿長的呼吸;而我們行走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踏著草木根須編織的溫暖路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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