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山徑 ![]()
![]() 一 吃過晚飯,乘天未黑盡,空氣沁涼,沿著曲折的山道散步。后面是親家母和我,前面是倆孩子。 我們走的是下坡路。拐彎處,對面山坡上又是一個村子——不對,是一戶人家。兩層的泥墻屋子,很大的院子,只是院墻破損,涂層斑駁,裸露著泥土本真的黃褐色,宛如大地的傷疤。 屋子也很大,敞開的的大門口坐著穿白色上衣的老人,看不清年齡、性別,但瘦弱佝僂的輪廓卻是分明的。廊下站著穿淺色衣服,同樣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這是夜色施展的魔法。 待我們走近些,那個男的也走到院門口。他過來看看是誰,那一刻,他心中想必是涌起一陣興奮——在安靜的山鄉,聽慣了鳥鳴、蛩吟、溪水音,唯獨少了人聲的喧響。親家母接住了他試探性地拋出一聲“喂”,他們打起了招呼。 是個輕微智障的人。倆孩子腳步開始遲疑,我挽緊了親家母的胳膊,盡管她一再說那人不打人,只是反應有些遲鈍而已,她說她會保護我們。 許是許久不見鄉親,許是長久的寂寞使然,許是親家母讓他感到親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話,親家母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他們用的鄉音鄉語,我不懂。 路從那家的門口過。那人從院子里斜坡走下來,跟在我們后面五六米遠的距離。我們走的是下坡的路,夜已降下了帷幕,雨后的天空無月亦無星。蛙鼓、蟲吟雜著雨后湍急的溪流聲,幾乎要蓋過他們的問答聲。 兩個孩子走在前頭,他們的腳步因害怕而顯得急促,卻又時不時停下等我們。我走在親家母的前頭,行色倉促又不得不放緩腳步。此時,誰也看不見誰的面容,夜色將我們切割成四份孤影——兩個孩子、我、親家母、智障男人。看不清面容,但我們能感覺到親家母的鎮定。盡管如此,那個不急不徐跟在她后面的尾巴,始終如一道鐵鏈拴住我們的目光,直抵心魂。 短短一段路,竟走出了長長的感覺。直至一條岔路的出現——這條岔路,是親家母停了腳步,用大聲且略帶嚴厲的口吻,叫那人可以回家時才看到的。我前面看到的,只有四圍延綿的深黛山巒、蜿蜒道路、偶爾可見的路燈。 退了兩步,在蜿蜒向上的小徑前,那人停了腳步。他似乎讓我們慢慢走,還說了什么呢?聽不懂,似乎還聽到了一聲嘆息。看得出來,他是很想跟親家母聊聊天的,很愿意陪著我們走一程,哪怕是短短的一程,也會讓他感覺到快樂。他轉身往山上走去,卻又停住,回過身來,朝著我們大聲說:“慢慢走,有空來玩啊!”這次,我聽清了。路燈微弱。抬頭望去,幾分鐘前還讓我提心吊膽的存在,此刻竟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孤獨的身影。看到隱在樹林里的白墻黑瓦,親家母低聲說,那是他獨自居住的家。 歸途中,小徑寂寂。而路旁那戶人家,洞開的大門宛如深潭,沉淀著墨汁般濃稠的寂靜。那位老人依舊似睡非睡地釘在那深潭的邊緣,不曾有絲毫的移動,身影單薄。 ![]() 二 臺風天氣,云朵奔涌如潮,當頭頂換上白云的間隙,天色豁然亮了不少。 坡上坡下,隨處可見用石塊壘砌的平整地塊,遍植茱萸(說到茱萸,總不免想起唐代王維的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正是果子成熟的時節,想來詩佛采擷的,便是這綴滿瑪瑙般紅果的枝條吧;還有,五代詩人徐鉉筆下這般描繪:萬物慶西成,茱萸獨擅名。芳排紅結小,香透夾衣輕。茱萸籽可入藥,曾幾何時,身價金貴,日本人收去一千多元一斤,真真是鄉人眼中的搖錢樹。 物以稀為貴。后來,市場轉眼被一窩蜂似的種植擠塌了,價格從云端跌落泥淖,幾百、幾十、直至幾塊。 人心大抵如此。數慣了金幣的手,再數銅板已覺滯澀,何況是冰冷的不銹鋼幣?如今,滿山滿坡的茱萸樹,倒真是掙脫了價簽的束縛,贏回了山野的'自在’,卻也只落得個在風霜雨雪里自生自滅。 可我,久久望著它們,心中那縷落寞揮之不去,仿佛凝望著被大地遺忘、被時代拋卻的一群棄兒。 同行的親家母指著坡下連綿成片的茱萸林,說是坡上那家老頭的手筆。那是位自小便困于小兒麻痹的跛腳老人,幸得上天未曾全然閉目,非但生活能自理,更將一把鋤頭使得出神入化,是方圓幾十里侍弄五谷的頂尖把式。 我不禁想,若時光倒流十年,此地該是何番光景?那些平整的地塊上,可還靜靜立著泥墻斑駁、黑瓦覆頂的老屋?房前屋后,雞鴨鵝是否依舊撲棱著翅膀追逐嬉鬧,羽毛上沾著草葉尖滾落的、晶亮的晨露?那位拖著殘腿、沉默耕耘的老人,他屋內的油燈是否還能驅散蝕骨的孤寂,不被生活的重軛壓垮?而村頭那個憨厚的智障漢子,是否就不會因幾句鄉音不知今昔是何昔… … 思緒未竟,更濃更沉的夜色已無聲漫漶開來,淹沒了山野的顏色,唯留粗曠的輪廓。 女兒忽地在前頭哇啦哇啦又叫又跳,大約是一腳踩到了樹上掉下的軟蟲。路旁陡峭的山崖上,古木森森,虬枝盤結,濃蔭匝地如巨大的傘蓋。 親家母抬手指向另一條湮沒在荒草中的上山小徑,說循著它走,能看到一塊名叫“龍門”的巨石。那石崖之上,曾安放著她十二歲以前的全部光陰,十二歲后,才遷居到如今的樊家村。(這些往事,像山澗的溪流,不經意便淌了出來。)自然,這是題外話了。 山鄉寂寂,四圍蛙鼓、蛩吟、流水音喧天。 ![]()
蕭山網絡文學第一平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