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村月落半江水 ——說說高適和王維 周實 莫愁前路無知己 唐詩的有些絕句是已經融入了我們的血脈和生活中的，我們常常張口即來。比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知道作者是誰嗎？不知道。不知道不要緊，還是照舊張口即來。此詩的作者乃高適，唐朝渤海郡人（今河北景縣），是與岑參齊名的邊塞詩人。此詩的題目為《別董大》。董大是誰？現在還真不知道了。有人說是當時的知名音樂家董庭蘭。此詩乃七絕，讓我們加上前面兩句，看看全詩是什么樣子：“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作詩特認真。有一次，他到臺州巡察，路過杭州清風嶺，觸景生情，吟出四句，正好路邊有一寺廟，便在墻上題了下來：“絕嶺秋風已自涼，鶴翻松露濕衣裳。前村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角竹房。”題罷又繼續上路了。路上，他一邊吟詠著剛才的詩句，一邊觀看著錢塘江水，突然發現月落之時，江水也在隨潮而退，只剩下了半江水，并不像自己詩中寫的“前村月落一江水”。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應該把詩中的“一”字改為“半”字才好。于是，巡察回來時，他又特地到那寺廟，把那題在墻上的詩改為了“前村月落半江水”。這也算得是一段佳話。 高適早年的孤寂落魄，懷才不遇，可從其一首七言樂府和一首五言古詩看出。樂府題為《行路難》：“長安少年不少錢，能騎駿馬鳴金鞭。五侯相逢大道邊，美人弦管爭留連。黃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棄捐。安知憔悴讀書者，暮宿靈臺私自憐。”長安的富貴子弟們騎著大馬，鳴著金鞭，在大道上成群結伙，橫沖直撞。他們揮金如土，尋歡作樂，美人們彈奏著弦樂陪他們整天游玩。他們哪里曉得還有窮苦的讀書人，夜里睡在破廟里憔悴不堪呀！五言古詩為《東平路作》：“清曠涼夜月，徘徊孤客舟。渺然風波上，獨夢前山秋。秋至復搖落，空令行者愁。”是啊，冷清的秋月，照在空曠的大地之上，他這個漂泊異鄉的孤客，還能做什么？只能徘徊了。 高適的《人日寄杜二拾遺》是一首好詩，好就好在他說的是人話而非詩話。將此詩翻成今日的話大概就是這樣的：我在正月初七這一天寄詩到杜甫的草堂去，是因為我遙憐老朋友流寓蜀地，經常思念故鄉而又不能回去。我想，在這柳條弄色梅花滿枝的時候，你會因為思念故鄉，不但無心觀賞，而且傷心斷腸的吧。杜二呀，你身在蜀地不能參與朝政，卻又關心國家大事，所以，你總憂心忡忡。今年人日，我們相憶，卻又不能如愿相見，明年人日誰知道你又會去哪里呢？你如謝安歸隱東山，一臥就是三十年，一生也就這樣的老死于風塵之中了。而我呢？長期地混在這個官場之中，現在老了還竊居兩千石的職位呢！可你依舊到處漂泊，令我實在感到慚愧！ 高適的五言律詩至少有一首是寫得不錯的，那就是《醉后贈張旭》：“世上漫相識，此翁殊不然。興來書自圣，醉后語尤顛。白發老閑事，青云在眼前。床頭一壺酒，能得幾回眠？”此詩將張旭任性曠達的一面寫得栩栩如生。讀此詩，你仿佛看見高適這樣說：世人濫交朋友，這個老頭子就不是。興致來了，他筆走龍蛇，酣暢淋漓，人叫他草書圣手。大醉之后，他語無倫次，樣子又像一個癲子。頭發白了也不求聞達，只以閑居為樂事，但你現在要顯貴了。不過，你若做書學博士，即便床頭天天有酒，你也不能像現在這樣醉了又睡，醒了又醉了。 高適的七律中有兩首送別詩寫得可謂情深意重。一首是《東平別前衛縣李寀少府》：“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一首是《夜別韋司士》：“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我曾寫過一首《心灰》，記下我讀他的感受： 誰都很難料到自己后來的某些情形吧 少年落魄，鎩羽而歸，雁池垂釣心已灰 騎著瘦馬，東奔西跑，單衣被那北風亂吹 溪冷泉聲也顯得苦，山空枯葉也懶得飛 黃雀啾啾，柳又搖絲，春風送別，使人傷悲 每次分離總隔千里，每回相遇對眼看眉 都說你是邊塞詩人，下筆云黃，收筆日昏 我記得你只有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還有就是——你對李白，似能援手，卻轉以背 為何那樣冷冷冰冰，任其被那獄吏定罪 西出陽關無故人 最能表現王維的是這三首五絕吧。第一首是《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第二首是《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第三首是《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由此可見，空山，深林，鳥鳴，晚照，月影，是他的關鍵詞。 王維是個寧靜的人。他說事，他論事，也是非常寧靜的。讀過他的《西施詠》嗎？聽聽他如何說西施：美女向來為天下人所看重，西施那樣美麗的人，又怎會長時間處于微賤呢？早上還是越溪的浣紗女，傍晚就變成吳王的妃子了。微賤的時候并不見得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但是，一旦顯貴了，人們便覺得好像世上少有了。由于君王的寵幸，有人為她涂脂抹粉，有人替她披錦穿衣，她也愈發嬌媚可愛，即使她有不佳的地方，君王也覺得沒有什么不好的。當時那些和西施一起浣紗的同伴，沒有西施這樣的美麗，當然不得與西施同車歸去。因此，各位鄰家女子，心里一定要明白，如果你沒有西施那樣的美麗，而學東施捧心效顰，希望得到君王的寵愛，那可就是不自量了。 王維的詩，我最為喜歡的，還是他的這首七絕《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此詩當時即入琴曲，廣為傳誦。因首兩字為“渭城”，末句有“陽關”，故又名《渭城曲》或《陽關曲》，唱法有三疊，計有十種，其中一種“依依三疊”，乃為當時揚州歌伎柳依依所首創。第一疊為原詩，七字一句，一字不減。二疊減兩字：“朝雨浥輕塵，青青柳色新。更盡一杯酒，陽關無故人。”三疊又再減兩字：“浥輕塵，柳色新。一杯酒，無故人。”一疊較之前一疊，聲更促而易竭，響復咽而愈哀，句引魂搖，泣隨聲洴，望迷芳草，怨入落花，離人墜淚之感，斷腸之痛，良有以也。 王維寫詩給人的感覺好像也是隨手拈來，信筆寫就，毫不費力，然而卻寫得動靜相宜，聲色協調，不但風格清新明快，而且畫面充滿生氣。不多說了，只說他的《山居秋暝》，若翻成當代白話也是一則幽靜的寫景小品：傍晚新雨過后，寒涼的天氣顯得更有秋意了。潔白的月光灑在松林里，清清的泉水流過石上，淙淙有聲。竹林里人聲喧笑，是洗衣女們正回家。水上的蓮花在擺動，是因有漁舟順流而下。春天的那些花草謝了，謝了也就謝了吧。此處的秋景這么好，我都想留下，住在這里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王維可以算得上的。較之他人，他真是不但有見識，而且做得到，做得好。所以，他才寫得出這樣的《酌酒與裴迪》來：“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他是如何高臥的呢？他在《積雨輞川莊作》中有過這樣的描述：“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寫到末了還如此強調：我早就決心歸隱與人無爭了，海鷗你為何還對我表示懷疑呢？而其實，海鷗的懷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他就是再小心，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據說玄宗的哥哥寧王，好色成癮，王府中雖已姬妾成群，仍不滿足，見一賣餅人的妻子，嫵媚動人，便威逼霸占，搶入府中，十分寵愛。一年后，他對錦衣玉食的她說：“你現在還想那個賣餅的嗎？”女子低頭默不作聲。寧王以為她斷了念頭，便把她的丈夫找來，并請了些賓客來宴飲，表明自己并非強奪，王維亦為賓客之一。席中，女子見了丈夫，側身垂淚，暗自悲傷。寧王居然視而不見，讓座中人賦詩助興。王維見此，作詩一首，題為《息夫人》：“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詩中的息夫人，娘家姓媯，原為春秋息國國君的夫人。息夫人姿色傾國，面若桃花，人又稱桃花夫人。楚文王為了得到她，就滅了息國，擄她進宮。息夫人在楚宮生了兩個兒子，卻從不和楚王說一句話。楚王很奇怪，便派人問她。她說：“我作為一個女子，不得已從了兩個丈夫，又不能下決心去死，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王維詠的是息夫人，說的卻是那位女子，雖然生活在寧王府，卻并未忘舊日情。寧王讀了王維的詩，心里會有什么感受，不說也可以想見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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