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尚未完全蘇醒,街燈便熄滅了,仿佛有人暗中掐滅了燈芯,只留下些微的余溫尚在燈罩上縈繞。 城市微微睜開眼瞼,遠處隱隱傳來車輛行駛的噪音,由遠及近,漸漸匯成了清晰而沉重的車流聲,如潮水般涌動不息。我立于高樓的窗前,俯視著這尚在暗影中蠕動的城市血脈,窗玻璃上漸漸清晰映出我自己的臉,也映出下面街道上已開始上演的匆忙的序章。 下樓踏進街巷之中,通衢大道上的喧鬧便撲面而來。無數車輛魚貫而行,車燈連綴成一條條光帶,在尚未褪盡的薄暗中,宛若流淌的光河。車輛多系普通樣式,如同日常衣著一般樸素。其間偶然夾雜一輛锃亮豪華的車子,在微明的晨光中格外顯眼,迅疾地超越車流而去,留下身后被分割開來的空氣微微震顫著。旁人便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道:“定是哪位老板吧?何須打卡,自可安然從容。” 此刻街道之上,自行車、電動車與共享單車則如遷徙的角馬群一般,數目龐大,浩浩蕩蕩。騎行者們風塵仆仆,有的車后座捆著碩大的工具箱,有的車把上懸著鼓鼓囊囊的食品袋,電動車后座擠著兩個穿校服的孩子,書包堆疊在踏板上,孩子的小手緊攥著前面父親的衣角。那騎車的人,或躬腰如蝦米,或挺直如標槍,都在車流縫隙中奮力穿行,仿佛在浪濤間爭渡。他們擦身而過時,我瞥見那些被風刻在臉上的溝壑與汗珠,分明是生活本身在此刻奔流不息的印痕。 公交站前,候車人群已擠作一團,如一團蒸騰的熱氣。車門甫開,人們便爭先恐后地擁入,擠擠挨挨之間,如沙丁魚在罐頭中掙扎。有一瘦弱姑娘,懷抱一疊資料袋,唯恐被擠壞,便竭力將袋子高高擎起,猶如護住一個易碎的夢。車門艱難關閉的剎那,忽見一只鞋子自人叢中掉落下來,孤零零躺在站臺邊緣。車內旋即爆發出一陣笑聲,那鞋子的主人卻笑著,擠在窗邊,伸出手臂指向站臺。車子雖已啟動,倒也被這笑聲感染得緩了一緩,終是容她探身將鞋子撈回手上——鞋子失而復得,她笑得眼睛彎成新月,竟比撿到了珍寶還要歡喜。 地鐵口吞吐著人流,人們步履匆忙,像被無形之手推搡著,前胸貼后背地匯入地下。站臺上人潮如織,待列車呼嘯而至,人們便如洪流般涌入車廂。車廂之內,眾人緊貼而立,呼吸相聞,汗味與香水味混合著,交織成一種獨特而濃郁的都市氣息。有人閉目養神,有人目光呆滯,有人則盯著手機屏幕,在方寸間汲取著微小的慰藉。到站鈴響,人群又決堤而出,步履急促,奔向各自的生計之所。 街邊小攤已然開張,煙火蒸騰,油香彌漫。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夾在人群中,手里捏著半根油條,邊走邊啃。他的領帶歪斜著,但顏色卻是明麗的橙紅,仿佛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執拗地點亮一星火苗。油條碎屑沾在嘴角,他也顧不得擦拭,只顧匆忙趕路,那顏色鮮亮的領帶在人群里跳躍著,倒成了匆忙之中一點不甘沉淪的亮色。 太陽漸升,晨光穿透薄霧,在車頂、樓角跳躍著,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人群依舊奔忙不息,然而光明的蒞臨,仿佛為所有奔波者輕輕拂去些倦意,添上些微溫煦。人聲、車聲、腳步聲,匯成宏大而持續的喧響,似一部無休止的都市交響,奏響著無數人心中那隱秘而堅韌的生存樂章。 在喧嚷街角,我遇見一個共享單車青年。他停下車,抹了把額頭的汗珠,仰頭望了望已升高的太陽,隨即又跨上單車,輕輕哼著歌,匯入前行的車流之中。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漸漸遠去,卻像一粒種子落入我心田,霎時萌發出一片春天——原來,在清晨的路上,每個人懷中都揣著不可見的夢,它們重量不一,卻都足以成為晨光中一束束不滅的微火。 我目送著青年融入了遠處的光流,耳畔人聲車聲依舊鼎沸。這些為生計奔忙的身影,如同無數不知名的小船,在時間的河流里奮力劃槳——他們或許不奢求彼岸的綺麗,卻依然在每一日啟程之時,鄭重其事地系好領帶、護好資料袋、哼起歌,在車輪滾滾與腳步雜沓之中,守護著自己那份微小卻不容輕慢的尊嚴。 路在腳下延伸,日光漸亮,將街道染成一條浮動的金河;這河面上,浮沉著蕓蕓眾生,浮沉著無數未曾言說的熱望與無聲的堅韌。眼前這奔流不息的清晨圖景,正是生命在時間之流里最樸素也最莊嚴的航行——它無言昭示著:無數人每日重新出發,本身便是大地之上值得被照耀的壯舉。 生活之途在晨光中鋪展,正因億萬雙腳步的奔赴,才使這條平凡之路,終究通向無盡遠方,亦通向每個人內心深處那未被磨滅的熹微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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