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江蘇睢寧的鄉野依舊籠罩著清末民初的余味。黃土路上,驢車緩慢而沉重,村口的榆樹下,老人們抽著旱煙,日子平靜又單調。就在這一年,王中領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家。家里只有幾畝薄田,年景好的時候,勉強夠全家吃飽;可一旦碰上天災,米缸見底就是常有的事。 王中領十五歲那年,黃河故道決口,洪水卷走了莊稼。沒過多久,大旱又來,土地開裂,連草根樹皮都被挖光煮食。家里人一天只吃一頓,餓得骨瘦如柴。那年秋天,縣城里來了征兵的隊伍,說當兵有口飯吃。他娘在灶臺邊抹眼淚,塞給他一個麥餅,讓他走時別回頭。王中領攥著麥餅,心口發緊,卻真沒回一次頭——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步子。 兵營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天不亮就得起床操練,扛槍、劈刺、跑步,一樣落下就會挨鞭子。王中領個子不高,手腳卻結實。他明白,在這個動蕩的年月,槍就是命。他比別人多練,肩膀被槍托磨破,就墊破布繼續練。慢慢地,他的臂膀有了力,眼睛也養成了盯準的習慣。 1937年8月,淞滬會戰爆發的消息傳來,部隊立刻開拔?;疖囈宦否傁蛏虾?,車窗外,成群結隊的難民向反方向逃去。到羅店時,他見到了真正的戰場——房屋殘破,斷墻后血跡斑斑,空氣里混著硝煙和尸腐的味道,像能堵住人的喉嚨。 他們連的任務是守住一個制高點。但對面樓里藏著兩個日軍狙擊手,專打露頭的士兵。三名戰友先后中彈陣亡,連長急得直跺腳,陣地眼看守不住。王中領盯著前方,又看了看山包下那堆尸體,低聲對連長說:“讓我去解決他們。” 天色剛亮,他彎腰鉆進尸堆。起初還能憋住氣,可太陽升起,腐臭撲鼻,蛆蟲在皮膚上爬動,帶著冰涼的觸感。他一動不動,眼睛緊盯對面窗口。時間像被拉長,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頭一緊,手指攥得發白。 四個小時后,對面窗口終于出現了一個戴鋼盔的腦袋。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他舉槍、瞄準、扣扳機——“砰!”那人應聲倒下。片刻后,另一扇窗口探出身影,他又是一槍,伴隨一聲慘叫。 流彈擦破了他的手臂,血滲出來,他忍住疼,緩緩撤回陣地,身上已被冷汗浸透。戰友們告訴他,兩名狙擊手被擊斃后,日軍火力明顯削弱,他們終于穩住了陣地。 此役后,他被譽為連里的神槍手。每擊斃一名敵人,他都會用刺刀在槍托上刻一道痕。刻痕從一條變成兩條,再慢慢累積。 1939年冬,他隨部隊南下,參加長沙會戰。天氣嚴寒,戰士們沒有棉衣,就往單衣里塞稻草御寒。糧食短缺,每天只能喝兩碗稀粥,作戰時只能抓炒米充饑。在冬瓜山與日軍的白刃戰中,他刺刀陷入敵人體內拔不出來,索性抱著對方翻滾下山坡,最終從尸堆里爬起時,全身是傷,槍托上多了三道新的刻痕。 八年抗戰,王中領換過三次槍,每次都把舊槍托拆下保存。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時,他駐扎在湖南一個村子休整,槍托上的刻痕已是四十九道。那晚,村民提著燈籠來報信,戰士們或哭或笑,有人抱槍跳舞。他只是坐在門檻上,一遍遍撫摸那槍托,直到深夜。 戰后,部隊整編,長官勸他帶軍犬繼續服役。他搖頭:“我想回家種地?!苯粯寱r,他猶豫許久,終究沒把槍托拆下。 回到睢寧,家屋依舊,卻更破敗。母親早已過世,他默默下地干活,像從沒離開過村子。有人問他過去干什么的,他總笑說在外打工。傷疤被他藏在衣袖里,連一同種地的伙伴都不知他曾是抗戰老兵。 村里的孩子喜歡圍著他,他只講農事、講星星,不提戰場。他的沉默里,藏著那些不能言說的年月。 2005年,縣里給抗戰老兵頒紀念章。他穿著褪色的藍布褂,手指因歲月而顫抖。拍照時,他笑得像個孩子,露出缺牙的牙床。照片掛在村里的宣傳欄,村人才知道,這個沉默的老人,曾擊斃四十九名日軍。 有人問他,當年的苦,值不值。他沒回答,只指了指院里曬著的麥子,又指了指墻上的孫子獎狀。陽光落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那些溝壑里,藏著幾十年的風霜雨雪。 像王中領這樣的老兵,那個年代有無數個。他們沒有豪言壯語,只是在國家危難時站出來,守住土地。戰后,他們歸于平凡,把血性與愛化在沉默中,把山河留給后來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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