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晚春的雨珠順著正山堂的屋檐而落,在地上撞碎迸發出脆響,而于水中震起一陣漣漪。蕩開的水暈藏著輕盈的樂聲,恍然間那漾開的水暈和茶湯的波紋重合,我握著茶盞的手突然一顫。杯中晃蕩的金駿眉里,我聽見了武夷茶歌特有的韻腳,那明末戰亂中的馬蹄聲、采茶女歡樂的茶歌聲、貿易船只的海浪聲與茶盞晃蕩中眾人的嬉笑聲,在氤氳的茶煙中重合。
推開木質的大門,門口的風鈴便奏起歡樂的歌謠,一聲“能吃茶不?”便展開了我與紅茶的初相識。茶鋪老板身著布衣,和煦地笑著示意我們入座,問我們想嘗什么茶。我一時抉擇不出,便將這個擔子撂給茶鋪老板,“都行,您看哪個適合我就可以”。老板輕喏了一聲,便轉身在柜臺擰開一個茶罐,取出一些茶,提起水壺在蓋碗里沖泡。那水柱撞擊茶碗的瞬間,我似乎聽見了武夷山九曲溪中汩汩的流水聲,只一陣那晶瑩透亮的茶色便迫不及待涌上來。老板輕推來一杯茶,陽光正好傾斜著撒在茶碗里,茶色愈發晶亮耀眼,老板發現了我癡醉的眼神而輕笑“試試看嗎?這武夷山的陽光可是甜的。”
從那天起,我便記住了紅茶的聲音,這聲音自帶著武夷的混響,那是風鈴晃蕩的清脆、九曲溪流淌的潺潺和陽光灑在杯沿的清甜。
再聽“紅茶”便是雨后,原本我是不喜歡雨中出行的,總覺得黏膩。可那日午后出行卻讓我分外清爽。只因那清甜的茶湯伴著雨聲沁入口中,滲入我的心間不斷碰撞發出了回響,那裊裊的茶煙亦講述了許多武夷的故事。
正山堂外的雨還在下,雨點在窗外打著節拍,茶藝師撥弄著茶則內的葉片發出窸窣聲,茶室旁的文字在茶藝師輕柔的聲音中蕩漾,勾勒出一幅幅畫面。“據說那是在明末清初,戰亂突然席卷至武夷山桐木關,兵馬混亂地雜響,刀劍碰撞出可怖的刺耳聲,茶農一聽這聲音怕的不行,便顧不得精心采制的茶青,連忙四散而逃躲避戰火。這堆無人照看的茶青便不情愿地當了士兵的床鋪。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身體的熱量在茶堆中傳遞,松木噼啪地燃燒聲充斥著這片土地。紅茶于是就在此意外中出現了。也是那天起,所有人都聽到了桐木關茶葉的涅槃脆響。這抹獨一無二的中國紅從武夷山的巖骨中孕育而生,又隨著海浪搖晃到歐洲人的湯匙中,在歷史的編鐘上敲打出了武夷的名聲。”
恍然間茶藝師竟已將茶推至我身前,五指并攏作請茶禮。我微笑點頭致謝便輕拿起抿一口,頓時清甜的果香包裹整個口腔,剛剛所聽的紅茶故事似乎混在這茶味中,讓我品得竟生了份醉意。不過這份醉意可不僅來自茶中故事,光是身處這茶鋪環境的詩意便讓我微醺。初入正山堂,便見綠意盎然,轉角的墻是竹色相映,走廊側是中式插花招手迎賓,雅致有趣。茶室望去,木桌上鋪金絲面茶席布,觀葉竹與水壺在兩側遙相呼應,呈“青山綠水”之意,茶具整齊劃一恭候在茶案前。這環境還未品茶便已讓人沉下心,有種沉靜閑適之感。
“妃子笑的清甜荔枝香,正合你們這些年輕人”茶藝師淺笑著用指尖輕點茶席上的茶葉,“這金駿眉,我想也會對味”。話音未落,我覺得奇妙,這茶人竟稱出了我們心里的刻度。早聞茶藝師需察人,觀氣,擇茶。茶人的眼是秤,稱得出客人心事的重量,這回卻是第一次實感。茶則里躺著的干茶條索緊實油量,我一看便知這是真正的金駿眉。“八萬顆芽頭,五百克精粹。”他輕嘆,“這是土地與人的共謀。”茶藝師拿著茶則投茶,在茶葉入壺晃蕩的沙沙聲中,我仿佛看見了在一千二百米高的桐木關。那里云霧為帳,巖泉為乳,采茶女興奮唱著茶歌,手指在晨霧里翻飛如蝶,關切地看著這一年才舍得采一回這芽頭。制茶師疲憊地守著噼啪火聲中的爐子,用百年傳承的節奏揉捻。
干茶在溫杯中晃蕩著,發出“沙沙”聲響,青草香被蒸汽余熱譴倦著上涌。茶壺被提起傾斜,水流便“嘩啦”一聲向下沖刷,霎時蜷縮的茶精靈被叫醒了,放松的展臂而懶洋洋躺在杯底,蓋碗與杯盞清脆的碰撞,茶香猛地灌滿了茶室。“看,這有孫悟空的緊箍咒。”茶藝師打趣著指著玻璃杯中茶上浮著的金圈,我看去,那浮著的茶因子恰似夕陽暖暖的余暉般美。至此品茗前,我就已享受到一場視覺與嗅覺的盛宴。
我們學著啜嘴喝茶,竟發現這也別有一番樂趣。茶湯入口停留,舌尖在茶湯間攪動著,嘴唇縮成個小圓狀,空氣涌進便發出“吸溜”之聲,伴著這獨特的樂響,茶湯就此在整個口腔震蕩與翻滾,釋放出茶中的“韻”。蜜香、果香與桂圓香在口中爆炸開,我聽見桐木關的晨露在舌尖叮咚。松煙入盞只一瞬,唇齒生香僅一刻,這茶早已不是歷史沉淀的舊物,而是貼合我們口味更為生動的新曲。這是古法于新風交織的產物,是穿梭于古法與新風間的守藝人,切切實實是把如今武夷山的山河日月譜寫進的茶骨。
雨中的茶室成了世界的另一個烏托邦,妃子笑的蜜香在我們的舌尖綻放成滿山荔枝紅,金駿眉的松煙味在我們的喉頭化作桐木關的晨霧,枸杞紅茶的中藥味在我們的心中吟起襁褓中的安神曲。蓋碗早已成為了茶的劇場,碰撞中的清脆與流水聲是最好的合奏,武夷山的巖骨花香是這場合奏特有的旋律,那旋律訴說著茶葉中微卷著的清晨露水,給人清爽之感。
武夷茶人常說三道人生:初泡洗塵如溪流淙淙,二泡明心若松濤陣陣,三泡見性似晨鐘杳杳。我們咽下的不止茶湯,也是山水對心靈的浣洗。我的朋友就有喝口糧茶的習慣。他總說著,日日泡而天天飲,喝茶的時候滿腦子只是茶香,把心思都在茶上,瑣事也就拋開了。偶爾點支香,給茶發揮的空間,在茶香中聽杯盞碰桌子的沉響,伴著窗外鳥叫,便凝神靜氣,讓這武夷山水對靈魂徹底地淘洗。
還記得初遇紅茶時,我問過茶鋪老板,為什么選擇離開家鄉到武夷山開一個茶鋪,她說的是“因為茶我愛上了武夷山,我覺得喝茶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我喜歡喝茶,想要和大家分享和傳達喝茶是一種生活方式,喝茶也可以沒有想象中復雜,也可以很簡單”。確實如此,茶湯入盞的泠泠清音早已走進了武夷山家家戶戶,成為了大家默契傳唱的童謠,成為了大眾的生活方式。喝茶往往不止喝茶,而是邊品茶邊閑聊。茶桌就像是一顆大樹般,樹下圍繞著一群人乘涼般放松閑談。茶桌旁的話語總是從一杯茶的滋味上談出來。
茶如琥珀,細雨綿綿,那日下午煙火味便在一張茶桌旁縱深開。我們從武夷紅茶聊到家鄉小吃又談及童年趣事。吳語的糯、湘語的脆、東北話的飽滿,在茶煙中碰撞成方言協奏曲,我肆意地笑著感受著這份熱鬧。此刻品茶的趣味已不在茶本身,而是承載了各地市的人情味和煙火味,這茶桌也有趣地成為了各地方言的“小家”。
當雨聲漸歇,最后一道茶湯在盞中打轉,我聽見桐木關的茶歌此起彼伏的升落,指尖揉捻的茶芽沙沙作響,家家戶戶的茶碗咕嘟聲合唱,各地鄉音在茶桌旁化成茶沿余韻。原來武夷山早已把山水間的故事藏在茶中,只需一注沸水,便能聽見茶煙中氤氳著武夷山的溫柔輕語。
余婧晗,2006年出生,福建浦城人,武夷學院24級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學生。作品發表于《延平文學》等刊物,曾獲校級征文大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