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卷子 在嶺南八月漫長的臺風季里,我再次翻開了《巨流河》。個人視角里的歷史洪流,也再一次緩緩流淌過我的眼和我的心。 “巨流河”是清代對遼河的稱呼,遼寧的母親河;“啞口海”則是臺灣最南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洶涌海浪至此,聲消音滅。 齊邦媛以八十高齡提筆寫下的這部回憶錄,以這兩處地理坐標勾畫出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漂泊長卷:從東北的巨流河,到海峽對岸的啞口海,個人命運在歷史的驚濤中沉浮,最終沉淀為一部“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的生命史詩。 @戰火硝煙中的弦歌不輟 1937年重慶大轟炸期間,一名瘦弱的少女蹲在殘存的校舍角落,捧著濟慈詩集輕聲誦讀。頭頂是日機呼嘯而過的轟鳴,腳下是書頁被硝煙熏染的微黃——這畫面成了《巨流河》中極具張力的精神圖騰。 齊邦媛筆下的戰時教育,是黑暗年代里堅韌的光束。 當南開中學被炸成廢墟,張伯苓校長在焦土上宣告:“中國不亡,有我!”;當朱光潛教授在樂山三江交匯處講授英詩,念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潸然淚下……這些瞬間讓人動容,民族脊梁不僅在刀光劍影中,還在書齋和實驗室里。 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教育卻一直沒斷。 “保住書桌就是保住國家未來”,這是戰亂中師長們的共識。流亡學校在轟炸間隙堅持授課,學生在防空洞里點燭讀書。齊邦媛用最樸素的筆觸記錄下這些場景:武漢大學遷至樂山后,師生共用破廟當教室,用桐油燈照明;吳宓教授裹著舊棉袍,在寒風中逐字校對莎士比亞譯文;學生們捧著飯盒在廢墟中扒出溫熱的殘粥充饑……這些細節堆疊出被后人贊譽的“黃金十年”——不是物質豐裕的十年,而是精神淬煉的十年。 西南聯大也正是這樣誕生與生長。 @渡不過的巨流河:個人情感與家國命運 書中最為凄美的筆觸落在飛虎隊飛行員張大飛身上。 那個四月天的下午,重慶南開中學操場的畫面如電影鏡頭般定格:穿著軍用雨衣的青年大步走來,將少女攬進懷中:“你怎么一年就長大了,這么好看了呢?”雨衣下心跳如鼓,轉身即成永別。這段未及言明的愛情,未及升騰便消散在戰火中。 張大飛殉國時年僅26歲,距離抗戰勝利僅數月之遙。他留給齊邦媛的《圣經》扉頁上寫著:“祝福你可愛的前途光明”——在遍地烽煙的年月,“可愛的前途”何等奢侈。 個人情感的微光終究匯入時代洪流:齊父齊世英畢生抱憾的巨流河兵敗,東北淪陷的鄉愁;張大飛父親的頭顱懸掛在沈陽城門,少年流亡的血淚;數百萬殉國者無聲的犧牲……齊邦媛以家族為棱鏡,折射出整個民族的創傷記憶。 半個世紀后暮色蒼茫,白發蒼蒼的齊邦媛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墓園里,指尖撫過冰涼的墓碑,追憶那個“燦爛潔凈、無以言說的高貴”靈魂。 我也曾不止一次去過那個墓園,每一次都懷揣著敬意與感懷。 @啞口海的回響:漂泊者的精神原鄉 當齊邦媛握著單程票漂流到臺灣時,巨流河的波濤并未止息。父親齊世英晚年獨坐海邊,喃喃著“回不去了”的背影,是百萬流亡者的縮影。 但《巨流河》的動人之處在于超越鄉愁的悲情,在文化傳承中尋找救贖。 在臺灣的六十載歲月,齊邦媛化身文學擺渡人:她編纂教科書遭遇保守派攻訐,卻堅持“不以政治掛帥”;她主持筆會季刊,將臺灣文學推向國際;她在臺大文學院回廊授課的身影,延續著朱光潛傳授的詩教傳統。 啞口海的意象在此獲得升華——驚濤駭浪終歸于深沉寧靜,恰似戰亂中培育的精神力量,在另一片土地上延續文明的香火。 @歷史洪流中的個人敘事價值 重讀《巨流河》,依舊感慨其敘事姿態。 當齊邦媛記錄日軍轟炸后“飯盆里尚溫的白飯”時,當描述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與芍藥花交織”時,她始終以親歷者而非審判者的視角凝視歷史。 這種個人敘事彌合了宏大歷史的裂縫:教科書里的“十四年抗戰”化為少女在防空洞的瑟瑟發抖;意識形態化的兩岸隔閡變成父親臨終前望向海峽的淚眼;抗日英雄張大飛殉國時的火光,疊加了那個雨中的擁抱、那疊未寄出的書信……個體記憶與民族記憶共振了。 “二十世紀是埋葬巨大悲傷的世紀”, 風云翻卷,浪濤洶涌,個體的步伐在歷史洪流的裹挾中,是滾滾奔騰還是緩緩挪動,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歷史不停息,個人的命運就在繼續。 @從巨流河的激蕩到啞口海的沉靜 作者齊邦媛用很長的篇幅記錄了赴臺后的生活與工作。這些段落里雖然沒有了硝煙,但有“弦歌不輟”的后續。 她在臺灣修訂教科書時堅持的“非政治化”原則,她在講臺上尋找心靈的后裔,她把臺灣、文學與我們并列,她還記錄了臺灣七十年代的開拓與改革,她在晚年跨越海峽、踏上歸鄉之旅…… 在那個孤島上,他們并沒有靈魂枯竭、精神倒塌。無論巨流河還是啞口海,文化流脈與生命血脈一樣,都永不止息。 合上書頁,啞口海的浪聲似在耳邊回響:所有無法回歸的故土,終將在文化映照中找到停泊的港灣;而那波濤洶涌的世紀長河,也會沉淀為冷硬干瘦歷史中的一個篇章。 個人視角里的歷史,細碎、渺小,卻真切、動人。 ![]() -相關文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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