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6月,敦煌小城不見得格外熱鬧,卻有些事情讓人停下手里的纜子,望著縣委大院的院門出神。四下圍著一群穿著素凈長袍的男男女女,連小孩都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這天不是縣里哪戶娶親,也不是哪村頭死人下葬。杜秉德要走了。 ![]() 他來的時候,只有兩卷行李。走時,還是兩捆。不顯眼的舊包袱,搬家隊伍吱呀推著小推車,除了枕頭和被褥,沒見散落半點油水。多少人等在樹蔭底下,眼圈紅了一圈,鼻涕吸進肚子里。他不怕給后人笑話,這點行李讓他們覺得心里發熱卻難受起來。你說好干部,有沒有?難說。可像這樣的,原來在敦煌見過。 杜秉德其實人不高,聲音倒大,粗中帶細,笑聲也實打實砸在臉上。1909年生,土生土長的陜西米脂人。家里往上數兩代都是種地的苦人。他小時候機靈好動,不服家里閑規矩。1927年,19歲剛過,就拉著幾個發小去找共產黨。 ![]() 入了黨,日子不見得高興。他得白天給家里放羊,晚上給黨跑腿送信。信袋子捏手心里,遇見兵就往路邊丟,扮作隨便溜達的村娃。1933年進了紅軍。起初是游擊隊新兵,也當過政工干部。人說他有軸勁,干活不認生,嘴上沒好聽話,也不愛吹牛,沒啥心眼。 抗戰那幾年的事,杜秉德其實沒留下什么大名氣。做過八路軍團書記、指導員,也給民運隊跑過腿。解放戰爭打起來,他從米脂跑到橫山,眼下能用上的職務輪流干??h長、工委書記,一個換著一個,站在隊伍最前頭。要講老資格,還真夠資格。 ![]() 1949年,解放軍踏平沙土,把大西北成立新政府。杜秉德跟著調令,拎著老婆,走了六七天才到酒泉。接到地委決定,讓杜秉德任敦煌縣工委書記。他帶隊21人,半夜過黃河,白天趕路,鞋底能燙化。10月5號,他們闖進了敦煌,市面上的老官還一臉死水,誰都沒想到變天這么快。 那會的敦煌,不大,不過三八千人口。一百九十多萬畝地,卻大半被地頭蛇霸著。地主跟官老爺互相勾結。國民黨的潰兵加上本地土匪,見錢就搶,見姑娘拉走,莊稼漢飯都吃不上。杜秉德站在政府大門口,頭三天,開了個大會。沒廢話,直接宣告新政府成立。 ![]() 他手下新鮮,諳熟套路。沒等老百姓適應,就開始剿匪、減租、土改一波接一波。剿匪是頭等大事,白天追夜里查,幾乎沒睡過囫圇覺。他讓土改組下鄉登記田地,動員會上一字一句講給農民聽。解放頭一年,1.39萬戶貧苦農民分田。地主的地,攪碎掰開,分給耕田的。兩千年的舊賬,一下子算清。農民低頭栽土豆,心里頭第一次覺得瓷實了點。 到1949年冬,大部隊往新疆進軍。敦煌是必經之地??h里接到上級命令,要支援糧食。杜秉德動也不帶猶豫,帶著四區書記,刀耕火種往三區三鄉去。他說現場干;征糧試點搞得亂七八糟。陶尚義、馬德昌等地主串通一氣,慫恿百姓抗糧。他硬著頭皮鉆進農家院,白天調帳,晚上巡邏。最后拍桌子宣布,當場逮捕抗糧領頭七人。 ![]() 這一仗打疼了地方惡霸。杜的麻利和狠勁讓鄉下孩子都心里佩服一陣子。很快,同樣的辦法復制到別的鄉鎮??恐还勺訑Q勁,總算按時把糧征齊,解放軍能踏上進疆路。 不過杜秉德性格太硬,有時候就死軸。比如1951年敦煌冒出一貫道,啥都信,信仰詭譎。國民黨殘渣借著宗教煽風點火,慫恿基民不服共產黨。杜秉德親自帶隊進村,挨家灶臺閑聊。到底搜出罪魁禍首陶尚義。 ![]() 抓人動手得趕夜晚。一夜之間,保安隊直接沖進岷州廟,把傳頭甕中捉鱉。道徒一時傻眼,若干人害怕,干脆認錯退出。其實,那晚夜風呼啦作響,縣城也稀疏下雨。杜秉德進廟回頭望了一眼,隊員說他手有點抖——也沒人敢多言。治得住人?治得住。 杜秉德和下屬的關系呢,挺復雜。有人說他鐵面無私,也有說他心軟。比如石志剛,30歲光棍,想娶地方惡霸的女兒。杜秉德多次找石志剛喝茶,勸他說現在群眾覺悟不高,這風頭不合適。石志剛一開始犟,最后還是軟下來了。可反過來,三區的區委書記和區長把沒收的大煙私吞,他火冒三丈,非得逼著開大會檢討——這竹板不輕,誰都不敢再動壞心思。 有一回,機關分油難,大家嘴唇開裂。杜秉德掏錢讓人買麻子自己炒油,分給同志喝,嘴上沒說什么。誰都知道他是個有分寸的人??墒悄阋f他永遠沒錯?還真不對。1950年機關發了布、油、白銀,分不到頭。杜也分了點。1952年“三反”運動,他在干部大會上自首,把東西一五一十交回。領導也難做,連自己身上那點“沾邊的小便宜”也藏不住。 其實,他人沒特別多情緒化的表演。他在敦煌,日常是和妻子一起吃大食堂的凍寡飯,坐的是用爛木匾糊的辦公桌。下鄉時配的馬太瘦,他舍不得騎,包裹往背上一杠,兩腳泥里走三十里。他家的人穿的是撿舊棉布拼成的衣裳。 離開的時候有人說:“杜書記剿了地主,救活了農民,辦了三反五反,不撈自己好處,這樣的可惜。”有些馬路上悄悄議論,說他其實也分了公家的東西,只是后來又還了,不太干凈。道理嘛,說得都不算。誰在官場能全身而退? 56年以后,他沒留在敦煌。當時調去了玉門、酒泉、蘭州。干過好幾個地委書記、地監委書記,各地都留痕跡。有的意見說他在河西開會,表揚下鄉干部太嚴厲,搞得大家有時喘不過氣來。也有人記得他批評干部時候,言辭犀利,留點余地。到63年,他終究退了,晚年身體不大好,79年蘭州離世,沒什么排場,也就幾十個下屬來看望。 想來,杜秉德這人,不會裝腔作勢。其實他內心比誰都要 iron(鐵),但該軟的時候也肯服軟。用今天的話,要說模范,真不至于。如果真把這個標準搬到現在,哪還有這樣的一身清廉干部? 故事到這兒就差不多。時代過去了,人的評價也一陣風一陣雨。殊不知那年夏天,敦煌老百姓送杜秉德出城路口,是有人記得這點質樸,不落俗套的背影。至于對錯,有時候誰也說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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