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八十年代,社會上掀起了一股全民經商的熱潮。那時候,各單位各部門都開辦各種名目的經營公司、供銷公司、材料公司,學校有校辦廠、校辦公司,部隊搞第三產業,城區的農民開飯店、開農資店,稍微熱鬧一點的地段,居民住房臨街的一面墻,往往都被開窗開門,或租給別人,或自己營業,大家都像好搶一樣,紛紛都去做生意賺錢。 一天,村長的鄰居——”那位姓林的在水產公司退休的船老大,和水產公司跑業務的馮師傅結伴找到我們幾個村干部,鼓動我們和他們一起開公司,經營水產品賺錢。林老大退休前長期在海上撐船做船老大,關于各種水產品的產地、行情都十分清楚。而馮師傅作為水產公司的供銷人員,對于那些水產品在什么地方吃香,寧海需要的物資在那里能夠采購得到,自然也相當了解。我們四個農村干部:村書記、村長、會計、前大隊長一商量,覺得可行性相當高,于是六個人一致通過,成立一個公司,去經商賺錢。確定每個人籌集500元資金入股,公司的名稱從我和書記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叫華通公司。經理自然應該由書記擔任。但是書記相當謙虛,他大度地對我說:“你文化程度最高,公司的所有事情都由你決定,由你去辦”。言外之意,他就是等著分紅,其他事情不管。 接下去,從申請辦理營業執照、刻制公章、財務章、開立賬戶、到定做公司招牌,這些必須的流程都是由我一個人經手完成。當時還沒有那么嚴格的驗資這個環節,因此我們這個實到資金僅僅只有1000元的皮包公司得以順利成立。因為公司沒有具體的辦公地點,華通公司做工精致的招牌子也就沒有地方掛,盡管牌子上的名稱足夠響亮,卻只能暫放在空關著的大隊倉庫的角落里。 公司做的第一筆業務,是到舟山桃花島上去采購4噸烏賊鲞,然后發貨去唐山。老馮說烏賊鲞在北方叫明脯鲞,那邊的人非常喜歡吃,可以換回寧海緊俏的白糖,從中賺取兩邊的差價。這個計劃聽起來相當鼓舞人心。采購資金也很快就在信用社得到了解決。(因為我們書記當了20多年的信用社聯絡員,口碑很好。信用社蔣主任批準給我們發放了4萬元貸款。) 按照林老大的指點,前大隊長老蔡單槍匹馬去了桃花島,在那里,他順利地采購到烏賊鲞之后,先是雇了一條小船,再尋找汽車轉駁,運回家滿滿60多袋烏賊鲞。那時候農村已經包產到戶有2個年頭了,所以生產大隊的瀝青防潮倉庫一直都空著,我們六個人,齊心合力把一袋袋烏賊鲞卸下來,碼放進倉庫里。一切都很順利。 我擔任了好幾年的會計,時常與生產隊的糧食保管員搭檔,同班分發全村社員的口糧,對于物資的出入庫管理養成了習慣,倉庫里現成就有磅秤,就對進庫的烏賊鲞進行了過磅。這下好了,大家發現每一袋都要缺3斤、5斤不等的份量。總計要少掉價值2000元的貨物!這個意外的出現,讓大家面面相覷了好一陣子。那一天下著毛毛細雨,袋子外面還有一點濕,袋子里的貨物重量,肯定不會象刮風天那樣揮發減少的。出去采購的老蔡想來想去,說一定是被賣貨的人偷回去了。 事情當然不能輕易罷休,同時也是為了要弄個明白。第二天,我跟著老蔡上了桃花島。那時候金庸的書還沒有那么流行,桃花島的名氣也沒有象現在這么大,島上僅僅還只有一條砂石公路,而且來往的車輛非常少,但我們還是很順利的就找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很熱情,也非常有效率,第二天早上就將調查結果答復了我們。原來,賣給我們烏賊鲞的人竟然是這里的漁業大隊書記,也是不久前才開始學做生意,但是剛一做就虧了錢,他村里的幾個年輕人為了幫助他減少虧空,就從賣給我們的東西中偷回去價值2000元的烏賊鲞。派出所的人提出、并征詢我們是不是能夠同意:讓他們退還給我們1000元錢,雙方各讓一步,了結掉這筆生意。 從桃花島派出所報案出來后,我就曾經讓老蔡帶我去過存放烏賊鲞的現場。那里原來是個學校,暑假里學生放假不讀書,賣方推薦老蔡在此臨時儲放收購上來的烏賊鲞。教室的門有司必靈門鎖,可以鎖門,老蔡將鑰匙掛在腰上帶著。但是教室的窗戶卻是破落不堪,有的窗,木扇格上缺玻璃,有的窗沒有插銷,無法關牢,如果有人想進去,完全可以輕松地從窗口爬進去跳出來。那天晚上,老蔡在豪爽的書記家中,一臉盆透骨新鮮的大白蟹,加上老酒,吃得興高采烈,仙人爛醉。后來的效果自然是用腳也可以想得出來的。 現實中交往時,越是誠懇的要求往往越難加以拒絕,更何況這樣的口吻出自我們對其有所祈望的派出所。盡管意猶未足,但我們還是平靜的同意了派出所的處理意見。畢竟在桃花島上,我們兩眼一抹黑,離開他們,就連東南西北恐怕也搞不清楚。現在能夠拿回來1000元,也算沒有白跑一趟。只能怪我們自身也有失誤。少掉的1000元權當交了學費吧! 如果說我們的計劃利潤是商品值的百分之十的話,至此已經損失掉利潤的四分之一了。 然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我們遇到的第二個挫折是,原先說好4噸烏賊鲞可以全部一次性發往北方的,但是后來老馮告訴我們,對方現在不要4噸,只要2噸就夠了,說好的白糖也沒有了。至于白糖,倒也無所謂,2噸烏賊鲞的貨款也順利的到帳了,可是庫存的烏賊鲞卻著實成了大問題。這批桃花島上收購來的烏賊鲞,質量非常好,個大色白,可是因為進貨價偏高,加上我們本地人都喜歡吃新鮮的墨魚,喜歡吃黃魚鲞,街上的水產商店里多的是白鲞黃魚包,擺明了在本地根本無法通過另售的途徑,銷售掉這批烏賊鲞的。 到了這個地步,公司內部的裂痕也隨之產生,并且逐步發展成形了。除了我和老蔡各自拿出過500元之外,再也沒人跟著往公司里面交過股金。老馮對老蔡的失誤發泄了一通不滿之后,不見了蹤影。 林老大雖然也沒有交股金,但出于好心,他建議我們再去沈家門,收購一船梭子蟹(那時候那里只有5分錢一斤),直接在船上腌成咸白蟹,運回來出售。平心而論,假如我們資金旺盛,這個主意倒也不錯,做生意么,總會有賺有蝕,古話說,不怕蝕,只怕歇!可是我們根本沒有錢,信用社還有貸款欠著,既沒有能力,更沒有信心去實施他的建議。 秋雨綿綿的時節來臨時,月白色的烏賊鲞上長出了綠幽幽的斑點。天一晴,我們趕緊把烏賊鲞攤在曬谷場上曬。曬了幾次之后,我們感覺烏賊鲞的賣相越來越難看,不象剛收來的時候那樣清爽了,每只烏賊鲞的份量也越來越輕。擺在我和老蔡面前的當務之急,就是必須盡快脫手這批烏賊鲞! 我想起在上海十六鋪輪船碼頭邊上,看見過有專門經營干水產品的批發部,經過老蔡同意,我帶上一小袋烏賊鲞,前去上海接洽推銷。 寧海有句古話,擔弗動,只要健,賣弗爻,只要賤。上海的市場的確也是大,十六鋪水產批發部的經理在看了我帶去的烏賊鲞樣品之后,滿口同意收購我們的全部庫存。雖然他給出的收購價格不盡人意,但有了他的這句話,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他們熟練的把我帶去的一袋烏賊鲞,裝進一個袋子里,還在袋子的封口上蓋了紅章子,作為封樣標志。同時還關照我,希望我們的貨物能夠與樣品保持一致。他們一步步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彌漫出久經商場的老手風味,令我打從心底里佩服。 第三天,老蔡和我兩個人,興沖沖地一起連夜押車去往上海。天剛蒙蒙亮,貨車就到了十六鋪店門口。在我們將貨物搬下來之后,貨車就直接開走了。我們兩個人一直看管在那里,連早飯也顧不得吃。 批發部的師傅們上班很準時。經理熟練地拿出一個籮筐,隨機打開地上的幾個麻袋,分別掏出一些烏賊鲞,裝滿籮筐后,拿進店里進行驗收。他略微看了一眼,就對我說,“先生,你們今天送來的貨跟樣品不一樣啊。” 我說不可能,我送來的樣品也是隨機帶來,沒有經過特別挑選的。經理從籮筐中挑出幾個長有綠斑的烏賊鲞,說樣品里面沒有這種貨色的。見我反駁說,樣品里面也肯定會有這樣發綠斑的爭辯,經理從高高的架子上拿下樣品袋,丟給我們,說讓我們自己看,然后他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不再理睬我們了。 樣品袋依舊還是有著紅印封口,不料等我們打開一看,里面的烏賊鲞果然如經理所說的那樣,發有綠斑的一個也沒有了,明顯比我們麻袋里的干凈多了! 我們第一次經商做生意,絲毫沒有這方面的頭腦,然而我們畢竟也是30多歲的農村干部,有自己的思維能力。冷靜下來之后,立刻明白了戲法的奧妙。其實他們的手段很普通,因為蓋在樣品袋上的章僅僅只是他們自己的章,樣品袋也沒有稱過重量,也就是說,這個封樣只能封住我們,而他們完全可以在打開袋子,拿出所有發綠斑的烏賊鲞以后,重新封回樣品袋,蓋上自己的章! 我想起《上海的早晨》里面的藥房經理朱延年,現在,我們就在上海,也是早晨。我沒有去問經理姓什么,因為不管他姓什么,他的手段就是朱延年的手段! 那一刻,我們就像牛馬掉進了陷阱,鷹隼被剪了毛,驚慌而無路可走,悲憤而無可奈何,委屈而無法申訴。 冷場了一段時間之后,一個店員出來,問我們哪能辦?然后告訴我們,經理講了,既然發來的貨跟樣品不符,價格必須重新定,每斤起碼要降2毛,你們同意的話,就過磅,不同意就把貨拉走,不要堆在店門口,免得影響他們做生意。 我和老蔡相對無言,面對排滿門邊的裝著烏賊鲞的單絲麻袋,我們就像敗軍之將,不得不垂頭喪氣地接受城下之盟,忍痛被宰上一刀,然后拿錢走人。這一刀,我們活生生又被割走了1000元。那可是以’萬元戶’為標準衡量是否富裕的年代喲! 上半年,我剛新建造起兩幢半樓屋,總共也不過化了7200元錢,其中4700元是出賣舊居的所有價款,另外從4個親戚朋友處借來過2000元。自己夫妻兩個,多年的積蓄才不過區區的500塊。 那時候,50元,100元面值的人民幣還沒有面世,15000元左右的十塊頭現金,裝進老蔡的帆布書包袋,目標很大。我們兩個人都知道再也不能出任何差錯了。出了店門,我們就象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警惕萬分地先是突然跳上了公共汽車,還沒有趁幾站路,就又跳下車,在確定沒有人跟著下車之后,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馬路上兜了一段路,然后馬上又跳上了另一輛公共汽車。打從店里出來,我們兩個人就沒有分開過,那個帆布包一直沒有離開過老蔡的前胸和我們兩雙眼睛的關注。直至回到信用社,把錢入了賬,這才松了一口氣。 烏賊鲞這筆生意,整整虧了一萬元錢。老蔡和我兩個人,白白勞碌了半年多,沒有一分錢的工資到手不說,還背了好幾年沉重的包袱。 不過,挫折和失敗所帶來的不一定全部都是消極。現在回頭去看,我們確實在當年承受挫折的同時,收獲到了人生的另一筆財富。 作者簡介 華宣善,寧海城關人,1964年寧海中學初中畢業。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擔任過大隊會計,村辦企業廠長,村支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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