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24日夜,家住河北滄州地區任丘縣(現為任丘市)的張慶海死了。 他死得很慘。 他死在了他的妻子——魯會貞的菜刀下。死時,他的頭和身幾乎分家。所以,當一副冰冷锃亮的手銬銬到魯會貞的手上時,她反而顯得出奇的平靜和坦然。她沒有反抗,也不想反抗;她沒申辯,也不想申辯。她知道結局就該如此。 就在幾小時前,她就試著用各種辦法毀滅過自己。在她看來,既然張慶海是她殺的,那么,自己以死相抵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公平。 她試著觸電。死的地點,就選在自家的廁所里。這里地方不大,但四壁皆空,清靜異常,無疑是死的好處所。她踩著高腳凳,擰下廁所天頂上的燈泡,然后,閉緊雙眼,用手去觸燈口里的觸片,可遺憾的是只讀過幾年小學的她,并不知道腳下的木凳原本是絕緣體。于是當手摸到燈口里的觸片時,她只感覺被人用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似的麻木難忍,再重復一遍還是如此。最后,觸電的手指竟燒去了一層皮,可死亡之神硬是不肯降臨。 她轉而自刎。她看書不多,但知道電影里,舞臺上曾有過一個霸王別姬的故事。虞姬為辭別西楚霸王,利劍只在脖頸上輕輕一抹,一個絕代佳人也便消失了。死的是那般輕松,那般瀟灑。就仿佛不是在完成一次生命的回歸,而是在做一次賞心悅目的游戲。于是,她也找來菜刀,對著衣鏡來學虞姬,然而不知是菜刀太鈍,還是顫抖的雙手缺乏勇氣,反正脖頸上只留下一條紅紅的血印后,她就再沒力氣完成既定的動作。 她不死心。坐在沙發上,香煙一支接著一支地猛抽。記得當煙屁股在煙灰缸里堆成一個小山的時候,她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喝毒藥。既然觸電、自刎都是如此痛苦,喝毒藥自殺或許要好一些。于是,她一大早便來到任丘縣城。還好,一個自稱“藥到耗子死”的江湖藥販,正把地攤打點得舒展。做為第一個顧客,她一下子買了十多包耗子藥,并且一回到家就把它吞服下肚。 于是,她又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但誰料想,那江湖藥販的心也實在太黑,十多包耗子藥居然全是玉米面做的。吞進肚里,非但沒引發出半點毒性,反倒為她消除了恐怖、緊張之后的饑餓和疲勞。 失望加絕望幾乎使魯會貞的精神陷入崩潰的境地。她真不相信,世界上生不能選擇,死也不能讓人痛快。 囚車帶著人們早已習慣了的鳴叫,飛快地轉動著車輪。路旁的白楊樹,飛也似的倒向車后。魯會貞猜不出這囚車要把她帶到哪一座監獄,但她知道,監獄和地獄畢竟才一字之差,能夠在監獄里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算是上帝的一種恩賜了。 于是,她不再恐懼,也不再緊張。伴隨著囚車有節奏的滾動,思緒如放蕩不羈的野馬,又狂奔回逝去的歲月。 魯會貞,出生在河北省滄縣北桃杏鄉的小魯莊村。或許是家境貧寒,抑或是父母重男輕女的緣故。她在小魯莊村只上了幾天小學,便輟學成了母親鍋臺前的好幫手。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她形成了吃苦耐勞、溫順忍讓的性格。為此,小魯莊村的嬸嬸們都夸她好。加上上帝又賦于了她一張不算漂亮但也絕說不上難看的臉蛋,村里的小伙子早就在打她的主意。然而,遺憾地是丘比特的愛神之箭,卻遲遲沒能射中姑娘的芳心。 直到1976年的一天,經別人介紹認識了本鄉一名叫張慶海的年青人,姑娘這才啟動心扉,從閨房投入愛的長河。 小伙子是一名剛從部隊復員回鄉的軍人。雖然如此,第一次見面,她倒覺不出他身上有多么剛毅、果敢的軍人氣質和風度,相反,他那談吐舉止極有分寸,又善于把握深淺的表現,以及時時從近視鏡后面透出的羞澀目光,卻使人覺得他矜持而老實。不僅如此,姑娘還從媒人那里知道,小伙子在家排行老五,四個哥中,除去三哥在太原市工作,是個吃“皇糧的”外,其余的全是靠土里刨食的忠厚農民。尤其使姑娘放心的是,小伙子1970年4月參軍到1976年3月復員回鄉,在部隊6年間,先后獲得連嘉獎三次;營嘉獎二次,且記三等功三次。 老實說,作為一個農村姑娘——一個對未來不抱太大奢望的女孩子來說,他和她無疑是處在同一水平線上,正可謂“門正當,戶正對”。因此能把自己的一生寄托給這樣一個男人委實·不失為一種理想的選擇。 于是,就在這年的春節,姑娘和小伙子按照鄉村古老的風俗習慣結合了。 婚后,小兩口恩恩愛愛,感情日篤。就在婚后的第二年,小家庭便添了可愛的小生命。更可喜的是,張慶海還應召成了華北油田第二鉆井工程公司32602隊的一名受人尊敬的鉆井工。真是雙喜臨門。 面對突如其來的幸福,魯會貞好高興。在丈夫即將奔赴華北油田的前一天晚上,小兩口千種柔情,萬般恩愛,依依惜別的話語,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沒能說完。要上路了,魯會貞重又把丈夫的行裝打點一遍,怕他路上餓,隨將煮好的連自己都沒舍得用來補身子的幾個雞蛋悄悄地塞進了他的衣袋里。 丈夫上路了,人影已經消失在天邊的盡頭,她還仍站在村口,頻頻地向丈夫招手。 張慶海走了。帶走了魯會貞的心,也帶走魯會貞的愛。從此,本來與寂寞和孤獨無緣的她,反而比別人孤獨得更苦,寂寞得更甚。她總盼望星期天,盼望節假日,因為唯有節假日,星期天,她的丈夫才有可能如從天降似的突然出現在她的身邊。為此她“終日倦倦懶梳裹”,真“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然而,使魯會貞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她為丈夫腸斷小魯莊的時候,丈夫的內心世界卻已經開始了變化。 張慶海,出身農村,也正因為長期的農村鍛煉,反而使他比別人顯得更能吃苦和勤奮。在32602鉆井隊機房工作,他不懂就問,不會就學,只兩個月便能單獨頂崗和處理一些簡單的機械故障。為此,上級領導慧眼識寶,很快便提拔他當了32602隊的指導員。 由于升遷他更有了施展才能和被人發現才能的機會。結果到了1978年的1月,便又被提拔到許多人想得而不可得,想去而去不了的第二鉆井工程公司的秘書科,當上了每天跟領導屁股轉的秘書。 地位和環境的變遷,開闊了張慶海的視野,增長了張慶海的見識。當然,也加速了他欲望的膨脹。 他開始得意起來。得意中,他認真審視自己,審視這個世界。審視中,他發現這個世界原來很精彩,發現她和他的結合原本就是一種錯誤。尤其當他每天在工作中,接觸到一個個衣著時髦,長相漂亮,且言談舉止都顯現出都市風采的現代女性時,他愈發感到,他和魯會貞的結合竟是那樣地不合時宜。在他眼里,魯會貞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樣的“土”,那樣的“俗”,都離時代那么久遠。 他開始有意疏遠魯會貞。魯會貞托人寫的家書,他不再反復看了。探親的日子到了,要在往日,他早已歸心似箭,現在,他借故工作忙,寧肯獨處辦公室,也不愿再為遠方望眼欲穿的妻子捎去一份情,帶去一片愛。 他打算離婚。起初,似理屈詞窮且又底氣不足的小偷兒。話說出來,顫抖抖,怯生生。話說出口,不是遭到親朋的勸阻,就是遭到好友的責罵。 張慶海畢竟聰明。這聰明不僅表現在他能審時度勢,更表現在對自己機遇的把握上。他很明白,眼下自己的仕途正坦,他不想為了家庭的婚變而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以致給自己的仕途之路憑添不必要障礙。古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要忍,要忍到自己完全有能力駕馭局勢的時候為止。 他不再提離婚。1983年7月,當油田有了農轉非的戶口指標時,他甚至一腔熱情,把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戶口轉到了油田,轉到了自己的身邊。 風,仿佛暫時地平了。浪,似乎暫時地靜了。然而,人們由此也便常常忽略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暫時的風平浪靜,其實是在為更大一次風浪的到來積蓄能量。 果如其然,當時光的老人又隨地球公轉了兩圈,機遇又為聰明的張慶海頭頂上掛上一頂華北油田公用事業管理處黨委辦公室副主任的頭銜時。他和她暫時靠虛偽構筑的感情金字塔便徹底地崩潰了。 然而,可悲的是魯會貞對這明顯的變化還全然不知。 她依舊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實際已經傾斜了的家庭大廈。人們說,家庭猶如溫情的港灣,她的任務就是專候丈夫遠航后回來停泊。這一點兒她深信不疑。所以,丈夫每天下班到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端出自己精心制作的菜肴,為他洗塵。當丈夫酒足飯飽后需要休息時,備好的洗腳水早已放在了丈夫的腳下。 但是,魯會貞漸漸發現,對自己關懷備至的體貼和照顧,丈夫越來越不滿意。常常是飯菜上桌,張慶海不是喊威了就是罵淡了,洗腳水端到跟前,張慶海不是說太燙就是嫌太涼。起初,賢淑但不諳世故的魯會貞,總是虔誠地先從自己身上檢討原因。她知道,自己剛從農村出來,一輩子粗手大腳慣了。丈夫的埋怨或許有他的道理。于是,每逢丈夫說菜咸,她就趕緊下廚重做;逢丈夫嫌洗腳水太熱,她又飛也似地取來了涼水,為它調溫。 可是,她錯了。她投錯了感情的砝碼。 她的溫情、賢淑,全被張慶海看成是無能。 他不再斯文,也不再偽善。 漸漸地,甜言蜜語沒有了;熱情照顧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漫罵和拳腳。他罵她,打她,用的是最下流的語言,最惡毒的手段。最初,每次挨打怕鄰居聽見,她都忍著疼痛不作聲。臉打青了,頭打腫了,別人看見少不得問話,可她還是強顏歡笑,說這是自己走路不小心碰的。她抱著中國婦女從一而終、再壞也是自己丈夫的舊觀念,遷就他,容忍他。 她天真地幻想,有朝一日,為了孩子,為了往日的舊情,他能變得通情達理、和藹如初。她還幻想著用自己的溫柔去感化這個鐵石心腸的人。 然而,她又錯了。 張慶海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他想離婚,但離婚兩字,決不自己親口說出。他要顧及面子,不愿讓人罵自己是當代的“陳世美”。 可是魯會貞偏偏恪守婦道死也不肯說出離婚兩字。當然,她也還有別的苦衷。她人調到了公用事業處,但戶口卻還在第二鉆井工程公司的滄州基地。如果她答應離婚,那么她失去的不單是張慶海,恐怕她還要失去在油田的立足之地。 無奈,孤獨無助的她,只好忍。于是,一個要離,一個不離,兩者水火不容,又都同樣堅決。而他的打罵、虐待卻由此逐步升級。 作為一種懲罰,他先和她分室而居,甚至經常夜不歸宿。 作為一種逼迫和就犯的手段。家里那輛“紅旗牌”自行車,他寧肯把它鎖進辦公室,也不讓她騎它一下。任憑魯會貞每日風里來,雨里去,徒步到處綠化隊上班。 1984年11月4日晚,女鄰居謝某又來她家做客。她正趕織毛衣,聽到敲門聲,她動身不及,由張慶海開門將謝某迎進屋。沒料想,魯會貞這可闖下大禍。待謝某走后,他以她不開門為由,抄起笤帚,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猛打,直打得笤帚疙瘩散了架;直打得她哭爹喊娘,連連求饒。 打過了、也罵過了。魯會貞以為這場風波已過,誰知,第二天,張慶海與謝某再次會面,謝某又講到魯會貞有意不理她。于是,張慶海回到家里,怒從膽邊生。拿出木棍又是一頓猛打,打累了。又用皮帶狠命地抽。眼見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屁股和脊背上殷殷濺血,張慶海仍不肯松手。魯會貞只好鉆到床底下逃避。 然而,悲劇的可悲之處還在于她不想離開他。那根深蒂固的貞潔觀念,那從一而終的封建思想使她拋棄了一切自尊,她還夢想著他能變好,一次次求他開恩,求他能容下她。 但是,張慶海顯然已下定決心:不達離婚目的決不罷休! 1984年12月的一天下午,魯會貞又瞧見他用自行車帶謝某,成雙成對地去上班。她心里直犯嘀咕,但又不敢阻攔。女人就是這樣,她可以忍受丈夫的拳腳之苦,但決不會坐視丈夫對她的不忠。晚上回來,她盡量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你帶的那女人是誰?” “帶的是我干老婆,你生氣嗎?生氣就離婚!” 沒想到張慶海的氣比魯會貞還粗,那架式,似乎是救火的倒應該向放火的賠罪。這時,只見張慶海掄圓了巴掌,辟頭便朝魯會貞身上一陣狠接。多虧魯會貞的小妹在場,攔住了。怒氣未消的他,把家里的東西瘋狂亂砸一氣之后,竟一腳把她踢出家門。 外面一片黑暗,刺骨的寒風嗖嗖地直灌進她的脖子。她漫無目的在大街上游蕩。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街燈發出冰冷而蒼白的光。 她跌跌撞撞從這里走到哪里。她眼中在流淚,心在滴血。 沒辦法,她只好求救于單位的領導。她不是來告他。她只是希望領導能出面讓她再走回家門。 領導畢竟是領導,找來張慶海,又是批評又是勸導。礙于情面,他表示不再打她。但是領導走后,他聲色俱厲:“要進家門可以,可必須答應一個條件,從門外爬到我的跟前,然后再讓我打三記耳光。” 她拒絕了。于是事態出現僵持局面。 這時,60多歲的岳母聞訊趕來。老人在好話說得能夠車載斗量之后,為顧及女兒的臉面,也為了維系這個行將破碎的家庭,說道:“慶海,既然會貞不愿跪,媽給你跪行不?”言畢,老人的雙腿早已跪到了地上。 如果張慶海還有點良知,如果張慶海還有點孝心,面對60多歲老人的求情,就是鐵石心腸,也該融了,化了。然而,他沒有。躺在床上二郎腿翹得老高,嘴里吐出的煙霧連環狀似地一圈套著一圈,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他都沒看見,沒聽見。 老岳母悲悲切切地走了。她帶著屈辱,也帶著擔心走了。 最后,還是魯會貞做出了讓步。她順從張慶海的意愿,含著屈辱的淚規規矩矩站到門外,然后雙腿跪下,兩手著地,如狗般地開始向張慶海身邊爬行。一步、兩步…… 她爬到了張慶海身邊,身后也流下了一串眼淚合成的膝蓋印。這時,張慶海從床上站起,掄起右手狠狠地在她的臉上抽了兩記耳光。然后,如同大赦似地告訴魯會貞:“看在領導的面上,這次少打你一耳光!” 就這樣,魯會貞用自己的屈辱的人格,換得了張慶海的“開恩”。 但是,這僅僅維持了幾天。 1985年1月,張慶海又借魯會貞與謝某吵架為由,挑起事端,上級領導見幾次糾紛均因A起,出于對年輕干部的關懷和愛護,破例給他們調了房子,遠離了謝某的住處。 不過,執意要砸碎的鏡子,重圓談何容易! 他仍不放過對魯會貞實行肉體的和精神的摧殘和折磨。以后的日子,改錐、鐵錘,包括做飯用的鐵鍋都成了打她的工具。這還不夠,到末了,緊緊掌握家庭經濟大權的他,索性連一角、一分錢也不再給她,包括每月要買衛生紙的錢。 面對無休止的折磨,魯會貞多次想到過死,但都因為丟不開兩個幼小孩子又忍了下來。 這是1985年4月24日的晚上。電視機旁坐著他和她。他因她剛才與別人談起不給錢花而惱火。看完電視,她回自己的臥室睡覺。這時夜深人靜,本來就愛作響的高跟鞋,由于與地板接觸,越發發出清脆震耳的聲響。 “干什么這么響!”他一聲怒吼。 “不干嘛,不是睡覺嗎?”魯會貞怯聲聲地小聲回答。 誰知不等魯會貞說完,張慶海已沖了過來,一手揪住她的頭發,將她按倒在床,怕她逃脫,兩條腿鉗子般死命頂住她的肚子。然后,騰出另一只手脫掉她的高跟鞋,朝著她的頭上、身上一陣亂打。魯會貞壓在下面動彈不得,求生的本能使她一面掙扎,一面大聲喊“救命。”見她喊,張慶海索性脫去上衣,摘下手表,然后用雙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直扼得她兩眼泛白,嘴角鐵青,再無喊的可能。 眼見的就要窒息,空中亂舞的雙手,恰恰在這時,抓住了他的睪丸,求生的反抗促使她狠命一捏。于是,張慶海大喊一聲放手了,人從床上滾到了床下。看時,張慶海口吐白沫,已經昏厥過去。 魯會貞害怕了。她知道,事情弄到這般地步,已無可挽回。若等他蘇醒,準保自己也活不成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與其我死,不如先送你死。絕望中,魯會貞一改往日的怯懦和軟弱,跑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然后,對準張慶海的脖頸,連割帶砍…… 張慶海抽搐了幾下,腦袋便歪到了一邊。 張慶海死了。 魯會貞也無可辯駁地成了殺人犯。經河北省滄州地區中級法院判決,魯會貞被判處無期徒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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