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微型小說】喻海波/生死冤家

老牛頭天生是個倔種，脾氣躁得像炮仗，一點就炸，還認死理，是那種不撞南墻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偏巧，他討的老婆也是個厲害角色。兩口子新婚沒幾天就開始鬧騰，鍋碗瓢盆沒少摔，狠話沒少說。可奇了怪了，就這么叮叮咣咣吵了幾十年，婚沒離成，還硬生生拉扯大兩男一女。如今倆兒子成了家分了戶，閨女也嫁了人，偌大的屋子里，就剩老兩口大眼瞪小眼地對峙。

從前日子圍著孩子轉，倆人十天半月不搭話是常事，一句話不對付就能掀了桌子，摔得雞飛狗跳，全靠孩子們夾在中間勸和。閨女剛嫁走那陣，倆人像劃了楚河漢界，各做各的飯，各睡各的覺，井水不犯河水。可終究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離得近了，不是你剜我一眼，就是我朝你啐一口，末了都憋著氣，在屋里哼哼唧唧地轉圈。

老婆子年輕時受了氣，常回娘家躲幾天順順火。如今成了老姑奶奶輩，再往娘家跑總覺得不妥。她心里盤算著：這年頭隨閨女過活的老人多了去，何況閨女正懷著孕，正好借照顧閨女的由頭不回去。自己身子骨硬朗，能跑能顛，幫著干家務、下地干活都不在話下，根本不拖累人 —— 做飯時多添碗水的事，難道還能把自己往外攆？這天她拾掇得整整齊齊，夾著個小包袱，沒跟老頭子打半句招呼，徑直去了閨女家。

老婆子走了，老牛頭不找也不問，嘴里嘟囔著：“哼，有本事別再回來！” 在屋里屋外轉了兩圈，又補了句：“老子倒能清靜幾天！”

一晃幾個月過去，老婆子沒回頭。閨女記恨著出嫁時老牛頭一分嫁妝沒給，也不登門。這閨女脾氣隨娘，沒嫁時就常跟娘說：“過了門就把您接走，不讓您在這兒受氣。” 倆兒子覺得臉上掛不住，打聽到娘的去處，接了兩趟沒接回來，也就不再管了。老牛頭氣得在院里直蹦高：“看誰活得滋潤，看誰熬得過誰！”

老婆子心里也憋著股勁：“死老頭子，離了你我照樣過，就不信熬不過你！”

這對老冤家，就這么較上了勁。

“多吃多喝勤動彈，咋也不能死在那老婆子前頭！哼，就是死了，也別想跟她埋一塊兒！” 老牛頭天天這么大呼小叫。天不亮就往地里鉆，伸胳膊踢腿，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農忙時，自家的活干完了，還去幫倆兒子家搭把手 —— 倆小子在外打工，媳婦們干著重活吃力，他倒成了頂用的幫手。

“死老頭子，我偏要活得比你久！哼，便是死了，也不跟你葬一處！” 老婆子也把這話掛在嘴邊。天不亮就起身，跑三里多地進縣城，跟一群退休老人打太極、扭秧歌，總說跟這些人在一塊兒，才叫真鍛煉。農忙時，她也下地，幫襯著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說來也怪，倆人體子竟都比從前硬朗了，倒有幾分返老還童的意思。

一年又一年，老兩口雖不見面，卻都暗地打聽著對方的光景，較著一股旁人說不清的勁。一個幫閨女帶大了外甥，一個常去兒子院里逗孫子，日子竟都過得有滋有味。

不想這天出了意外。老婆子天不亮又往縣城趕，突然潑下瓢潑大雨。一段土路泥濘難行，她腳下一滑摔進路旁的溝里，掙扎了幾下，再也沒能起來……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溝里積滿了水。有人發現她時，人已經泡得沒了模樣。倆兒子把人拉回家，老牛頭先是一愣，隨即指著老婆子的尸體哈哈大笑：“你個瘋婆子，終究沒熬過我！” 他笑啊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那臉上的表情怪誕又扭曲，像是狂喜，又像是崩潰。笑著笑著，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他身子一軟，萎頓在地上不動了。等旁人湊過去看時，才發現他早已沒了氣息。

老兩口同歲，今年剛滿六十。

最終，孩子們誰也沒聽他們的狠話，還是把他倆合葬在了一起。

只是不知，到了地下，這對吵了一輩子的老冤家，還會不會接著鬧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