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崇禎十四年正月,洛陽城破的那天清晨,被俘的官員們都被反綁著雙手,推搡到一群喧鬧的農(nóng)民軍士兵面前。有一名官員官袍破損,沾滿血污,但腰桿挺得筆直。一個士兵認出了他,喊道:“你不就是那個搞賑災的呂尚書嗎?我們能活你,你找機會走吧!”呂維祺像是沒聽見,他的目光越過了人群,落在另一個被拖拽過來的人身上——那是肥胖的福王朱常洵,此刻像一頭受驚的肥豬,涕淚橫流,渾身癱軟。呂維祺突然用盡力氣朝他喊道:“王爺!綱常至重!我們都是死路一條了,絕不能向賊寇屈膝啊!”福王只是驚恐地瞪著眼,說不出話。很快,呂維祺被壓跪在周公廟前,有人用力按他的頭,他倔強地昂著脖頸。刀光落下的一瞬,他或許會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這一生,如何一步步看著這個龐大的帝國滑向深淵,而他所有的努力,最終都像投入怒海的一粒石子,連漣漪都未曾蕩開。 呂維祺不是天生的悲情英雄。 他出身河南新安一個頗有名望的家庭,祖母守節(jié)受表彰,父親捐糧賑災被譽為孝義。他走的是那個時代標準優(yōu)秀士子的道路:萬歷四十一年考中進士,從兗州推官做起,一步步升到吏部主事,歷經(jīng)四個司的崗位,為人清廉方正。光宗皇帝去世時,新皇帝還沒即位,有宦官想引導年幼的新君去小南城游玩,是呂維祺趕到慈慶宮勸諫,說先帝靈柩還在停放著,新皇的車駕不能輕易出動,這才制止了不合禮法的行為。他在天啟年間做到驗封郎中時,正值魏忠賢權勢熏天,開封要給魏忠賢建生祠,他特意寫信給相熟的士大夫,告誡他們千萬不要參與。魏忠賢下令毀盡天下書院,他偏偏在家鄉(xiāng)立起“芝泉講會”,祭祀伊洛地區(qū)的七位先賢。他的一生,從一開始就刻著“方正”與“恪守”的印記。 崇禎皇帝即位后,呂維祺被重新起用,做到尚寶卿、太常少卿。新帝登基,總讓人抱有希望。崇禎二年四月,朝廷議論軍餉問題,他詳細陳述了十五件事。到了冬天,他又上奏“防微八事”,言語懇切,像一位憂心忡忡的老朋友,細細提醒著年輕的皇帝:陛下您起初勤于批閱奏章,現(xiàn)在奏章卻常常留在宮中不發(fā),留中多了,臣子們就會心生疑慮,這是第一要防范的。起初您虛懷若谷樂于商量,后來擬定的旨意一有不妥,就直接改動下發(fā),這難道沒有應當堅持奏請的原則嗎?這是第二防。起初您沒有猜疑厭棄臣子,現(xiàn)在賢愚并用,這是第三防。起初您日日出席經(jīng)筵講學,現(xiàn)在開始傳免了,這是第四防。起初您清心寡欲,謹慎宴游,現(xiàn)在偶爾也有所涉足,這是第五防。起初您慎用刑罰,現(xiàn)在卻有人被下詔獄,登聞鼓頻頻敲響,恐怕會助長囂訟之風,這是第六防。起初重視廷推選官,現(xiàn)在間或使用“陪推”,這不是常法,是第七防。起初樂于聽正直之言,現(xiàn)在有時會加以譴責呵斥,這是第八防。這八件事,件件瑣碎,卻件件指向帝國中樞正在慢慢僵化、失去效能的趨勢。皇帝用褒獎的圣旨回答了他,然后,一切照舊。 崇禎三年,他被提拔為南京戶部右侍郎,總督糧儲。在這個看似遠離權力中心的位置上,他卻展現(xiàn)了實干的一面。他設立會計簿,仔細核查賬目,揪出被隱瞞、侵占和拖欠的糧款,數(shù)額高達數(shù)十萬甚至上百萬兩,大的上奏彈劾,小的抓捕治罪。他又嚴格督促屯田課稅,讓倉庫漸漸充實。他還條陳上奏了六條建議,核心都是如何杜絕侵占、完善流程、堵塞漏洞、明確責任。皇帝稱贊說好,下令推行。他在努力地,一磚一瓦地修補著這條巨大的帝國糧船上的縫隙,盡管腳下的海水正在瘋狂涌入。 六年,他當上了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他清理了冒名占役的兵員八千多人,又憂心忡忡地請求整頓江防,特別擔心鳳陽皇陵的外圍防御單薄。他的憂慮沒有被理會。崇禎八年正月,流賊進攻江北,他派參將薛邦臣防守全椒,趙世臣戍守浦口。結果趙世臣部潰敗逃走,南京震動,不久鳳陽果然陷落。在隨后的大計(官員考核)中,他被言官撿拾其他小事彈劾,竟被革職除名。或許,在一個系統(tǒng)性的失敗面前,任何一個個體的努力,尤其是那些正確卻礙事的努力,都顯得格外刺眼。他被拋棄了。 此時,他的父親為了躲避流賊,正住在洛陽。呂維祺便也回到了洛陽。他一邊照料父親,一邊做著知識分子最本能的事:立“伊洛會”,教授了兩百多學生;寫成了《孝經(jīng)本義》,上呈給皇帝。他在用文化傳承和道德教化,履行著一個士大夫最后的責任,仿佛書齋里的講學聲能擋住窗外的烽火連天。 崇禎十二年,洛陽發(fā)生大饑荒。這一次,呂維祺直接看到了悲劇的核心。他深知王府糧倉堆積如山,而百姓易子而食。他去勸福王朱常洵,懇求他散出家財,犒勞士卒,賑濟災民,以此收攏人心,穩(wěn)定大局。福王不聽。勸諫親王無效,他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他拿出全部家產(chǎn),設立粥廠賑濟災民。這件事被朝廷知道后,恢復了他的官職。但這恢復的官職,在滔天大禍面前已毫無意義。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是:因為他個人的力量太微薄,很多得到他救濟的饑民,為了活下去,最終還是去加入了流賊的隊伍。河南的賊勢更加熾烈。 然后,李自成來了。崇禎十四年正月,農(nóng)民軍大舉進攻洛陽。呂維祺被分派守北城。他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半夜,守城的總兵王紹禹部下有騎兵在城頭奔馳呼喊,城外也有人呼應,接著,城就破了。一切都混亂不堪,一切的堅守在內(nèi)部的崩潰面前都顯得可笑。 他被抓住了,也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賊人中有認識他的,想給他一條生路,因為他做過賑濟饑民的好事。但他拒絕了。他看到了同樣被抓住的福王,他朝著王爺喊出那句“綱常至重”,與其說是鼓勵對方,不如說是對自己一生信奉之道的最后堅守。他被押到周公廟,被強按著跪下,他不跪,伸直了脖子迎向刀鋒。 他死了。他死后,朝廷按例贈官太子少保,給予祭葬,蔭封他的兒子。這一切身后的哀榮,對于一座淪陷的巨城、一個崩解的秩序來說,蒼白得如同廢紙。而甚至他竭力守護的家族,也在崇禎十六年新安城破時,同樣家破人亡。 呂維祺的一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明末無數(shù)正直官員的困境。他們個人品德無虧,甚至堪稱楷模(清廉、忠誠、勤勉);他們能力不差,在職權范圍內(nèi)努力做事(核賬、清役、賑災);他們能看到問題所在,并不斷向統(tǒng)治者提醒和修補(防微八事、勸福王)。但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從根部開始腐爛的巨系統(tǒng):財政的崩潰、軍事的潰爛、宗室的貪婪、皇帝的剛愎與多疑、以及整個官僚體系的低效和麻木。他每一個正確的、局部的、微小的努力,都被那個巨大的、向下的漩渦所吞噬、抵消、乃至嘲諷。他越是努力,就越發(fā)凸顯出那種努力的無望。最終,他只能用死亡,為這個他竭力維護卻無力回天的王朝,殉葬了最后的體面。他的死,不是一個英雄的勝利凱歌,而是一個末世忠臣的悲涼嘆息,嘆息著所有個人奮斗在歷史洪流中的渺小與無奈。那一聲“綱常至重”的呼喊,也隨即被淹沒在改朝換代的喧囂馬蹄聲中,幾不可聞。 最后,推薦一個非常棒的深度歷史類公眾號,我也愛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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