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豆腐咯——”,一聲嘹亮悠長的喊聲,剎那穿透村子的晨霧和炊煙,從村東頭一直飄到村西。 大清早,有人還在賴床,許是昨夜閑扯過了頭,還想瞇個回籠覺。聽到喊聲,頭倏地鉆出被窩,朝屋里人(指妻子)喊:“快去端豆腐!” 中文的神妙纖毫畢現。前一個“端豆腐”,是走村串戶、亦農亦商的挑販在“賣豆腐”,那悠長的調子里漾著誘惑的空氣;后一個“端豆腐”,則是難得添菜的農人對“買豆腐”的急切回應——好些天沒改善伙食了呢。 這一“賣”一“買”,全在“端豆腐”三字音調的抑揚頓挫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叫賣“端豆腐”的是鄰村的國叔。他家有個小豆腐作坊,石磨、紗布袋、木桶、豆腐廂、包袱、石膏,一應俱全,農事之余,兼起了“打豆腐”的營生。孩子們常圍著作坊,見證著黃豆如何蝶變成豆腐的奇跡。 先把黃豆洗凈、泡脹,一人推磨,一人喂豆。沉穩的石磨嗡咔咔地轉,濃稠的生豆漿便從磨盤縫隙間汩汩溢出。那邊廂,灶膛里的火燒旺了,一大鍋沸水沖進盛滿生豆漿的木桶,這叫“沖漿”。 孩子們使勁吸著豆漿的香氣,國叔會扳下刷帚上的竹簽,挑起凝在表層的豆皮,分給孩子們解饞。隨后架上紗布袋,將豆漿一瓢瓢舀進去,有節奏地晃動、揉壓、翻騰,濾下純白的漿液。剩下的豆渣,發酵霉過也是一道農家美味。 ![]() 接著,把純豆漿倒入大鍋燒開,盛進木桶,“嘩”地倒入另一只預先抹好石膏的木桶中。靜待片刻,熟豆漿與石膏發生奇妙的反應。約莫十分鐘,豆漿便凝成了嫩滑的豆腐腦。 這時,再將豆腐腦小心倒入墊著包袱的正方形木廂里,用包袱包好,蓋上木蓋,壓上大石頭,榨盡多余水分。小半日后,嫩白方正的豆腐便成了形。 在奶奶的催促下,爺爺也舀了幾斤黃豆去“端豆腐”。鄉下人囊中羞澀,黃豆便是流通的“貨幣”。那時,國叔的豆腐挑子邊已圍攏了好幾撥人。豆腐不論斤兩,只論“墩”——木廂底有縱橫刻線,整板豆腐上便烙印著一排排小方格。用小鐵鏟沿著線切下,一墩墩大小相仿。 那年月沒有塑料袋,家家戶戶端著大瓷碗來,買上一兩墩豆腐,小心翼翼地端回家去。這“端豆腐”的名頭,便是由此而來。 ![]() 新鮮豆腐端回家,有許多種吃法,香煎、紅燒、清蒸、煮湯,樣樣皆美。最簡易的,隨手撒點鹽、淋些醬油、拌上蔥花,用勺子碾碎入味,便是清清爽爽的“小蔥拌豆腐”。 豆腐堪稱百搭。與魚頭、瘦肉、雞蛋皆是絕配,加入酸甜咸辣各色佐料也無不和諧。它更有“不敗之身”,干了成豆腐干,咸了是鹽豆腐,發酵是霉豆腐,腐透了便成臭豆腐,生命的盡頭總有美味相候。爺爺偏愛微腐的豆腐。我最念奶奶煎的家常豆腐,兩面金黃,外焦里嫩,咬一口汁水豐盈,既鮮美又極下飯。 ![]() 鄉村貧瘠,難見葷腥。豆腐是“素肉”,富含優質蛋白質、鈣質和維生素,營養價值極高。在那些樸素的歲月里,豐富了山鄉簡陋的餐桌,撫慰了一村又一村人的味蕾,結實了一代又一代農人的筋骨。 味蕾是有記憶的。如今在城里,我依舊偏愛豆腐做的各色菜肴,下館子常點家常豆腐、香干炒肉、麻婆豆腐、魚頭豆腐湯……。街邊偶遇賣豆腐腦、臭豆腐的小攤,也總忍不住要坐下來。 那時,耳畔恍惚便又響起“端豆腐咯——”的漢子吆喝,還是那般嘹亮,那般悠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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