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梅不知道的是,就是她關于酒店的那番話,讓牛山在多年后突然開始畏懼關燈后的酒店房間。不關燈睡覺又很受影響,只得把眼罩作為必備物品。這一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五年前,或者三年前?或許更早一點。 1這些年牛山每次出差都會忘記帶上一些小物件,例如眼藥水、濕紙巾、牙線、頭枕等,導致一些微小而隱秘的麻煩。后來他在手機記事本里列出了一個出差必備物件清單,將近三十件,包括日化用品、茶葉咖啡、衣物和藥物。一個正在老去又不得不常常出差的人,很需要這些小小的物件。清單是最長時間、最冷季節出差時所需物品匯總,并非每一次都需要這么多,如果時間短且在夏天,攜帶的東西自然會減少,例如無需水杯,買瓶礦泉水就可以了。在所有這些物件中,有幾件是無論出門幾天都必須攜帶的,例如備用眼鏡、袋裝茶葉、睡衣(其實是棉質T 恤),還有眼罩,牛山在這幾件前面加了一個五角星符號。其中,眼罩并非常用物件,容易被忘記,加五角星標志用處也不大,牛山的辦法是在出差用的行李箱里長期放幾個,再買很多只眼罩放在家里各個地方,起到不斷提醒的作用。眼罩這個不起眼、不重要的物件最近幾年成了牛山的必備品,這一切有些奇怪,像一種疾病成為慢性病,像一個陌生人成為生活中最熟悉的人。 坐火車飛機時牛山從來不用眼罩,周圍如果有人戴上眼罩休息,牛山會羨慕,自己不會去做,因為他戴眼鏡,近視的度數不低,在旅途中摘下眼鏡是一件讓人心慌的事。牛山只是在酒店睡覺時才會使用眼罩,他逐漸養成一個習慣,在外住酒店,睡覺時從不關燈。不僅不關燈,而且會把房間里所有的燈全部打開,房間里形同白晝,而且像正午時分。 也就是說,牛山首先是有了在酒店睡覺從不關燈的習慣,其次才養成了但凡外出必然隨身攜帶眼罩的習慣。他已經成了一個眼罩收集者,背包里常年放著幾個一次性的自加熱眼罩,包括葉黃素款、洋甘菊款、薰衣草款、梔子花款等等。此外還有十來個棉質的眼罩,冬天用很舒服;還有好幾個絲質眼罩,兩個眼球上的圖案很有趣,惡魔、卡通和文藝的風格都有。用一句流行的話就是,牛山實現了眼罩自由。 2在酒店里睡覺從不關燈,這個習慣源于牛山上一段婚姻。 訂婚時,妻子一家把親戚們都請到一起吃飯,一是宣告一下、認識一下,二是婚禮未必辦,牛山和妻子對舉辦那種大張旗鼓又庸俗不堪的婚禮充滿畏懼,對外號稱要旅行結婚,而這頓飯就相當于婚宴。 隨著岳父岳母兩邊的親戚們紛紛涌進吃飯的包間,牛山有一種陷入重重包圍的感覺。人很多,岳父兄弟姐妹七人,其中五人都有兩個子女,大部分的子女也已有了子女,即第三代——到這里牛山已經迷糊了,而且從未弄清楚。牛山想過,即使自己沒有離婚,那么十五年過去了,自己大概也認不全這些親戚,走在大街上可能會出現當面不識的情形。岳母那邊好一點,兄弟姐妹五人,在南京四家,而且每一家都只有一個兒子或女兒,其中只有一人有了小孩,清清爽爽。 回到訂婚現場,岳母家十幾號人帶來的繁雜、混亂的感覺和岳父家其實一樣,牛山對岳母家這邊的情形清楚了解也是后來才補上的,因為岳母強勢,逢年過節,不要求牛山和妻子去岳父家那邊走親戚,自己這邊則必須要去,每家都去。岳母的強勢建立在家境之上,她的幾位兄弟姐妹家境都不錯,于是,那次訂婚時牛山果斷選擇了坐在岳父家那邊的同齡人那一桌,大家的衣著打扮彼此彼此,和另一邊的珠光寶氣、時尚逼人截然不同。妻子無所謂,牛山坐哪一桌她就跟著。 同桌有一個高挑的女人,和妻子年齡相仿,幾個哥哥弟弟都喊她孫梅。孫梅的話很多,正是她的一番話,讓牛山從此去任何酒店都不敢關燈。 用餐前有些拘謹,大家說話不多,即使彼此熟悉的人也只是小聲聊幾句,等到牛山的岳母拿著話筒介紹牛山、牛山跟著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后,氣氛才放松下來。隨著牛山和桌上各位熟悉程度加深,話題也由支離破碎的詢問,變得相對完整,大家開始持續聊一些事情。 在聊到旅游度假的話題時,孫梅突然用抒情的口吻說:其實,每個酒店的每個房間都是有主人的,他們在那里常住,我們去住宿其實是打擾他們。所以,我每次住酒店,進了房間,都會朝四個角落拜一拜,也會對著床拜好幾下,告訴他們,打擾了,不好意思,我只是路過,住幾晚就走了,請多多包涵。我肯定會事事小心的,不會破壞你們的住處,一定會把影響降低到最低程度。說完這些,我還要再拜幾下,然后也要按照自己說的那樣,小心一點,輕拿輕放,床上更是要小心,自己不洗干凈了不能隨意往上面躺。酒店床也是他們的床,睡覺的時候最好小心一點,不要隨隨便便就四仰八叉的,讓人家沒地方睡覺。我們看不到他們,但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我們到了別人家的房子里,還是要小心一些,更要尊重人家…… 因為時間久遠,具體的日子牛山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是一個酷暑天,七月底八月初,因為聚餐之后沒一周左右,他和妻子就領證去了,時間是陽歷八月八日,吉利又好記。每次回想當時的情景,牛山都有些發冷發寒,孫梅的話沖淡了酷暑天的印象,這也是讓牛山對訂婚宴時間產生疑惑的原因。孫梅說得太虔誠,仿佛她和若干酒店若干房間里的東西都打過交道,甚至交上了朋友。伴隨著她的這份虔誠,事情似乎也確定無疑,這讓牛山每次推開一個酒店房門時都心里發毛。奇怪的是,孫梅的這番話是十五年前說的,而牛山的心慌則是近幾年來突然出現的,而且越來越嚴重。大概的原因是,以前他出差并不多,現在突然之間多了起來,與此同時,他開始衰老,身上的病痛越來越多,骯臟和腐臭似乎也開始在體內堆積,這一切都讓他喪失了無所畏懼的自信心,不確定自己身在異地的酒店里可以忽視房間里原來的人,如果他們真的存在的話。 3孫梅作為前妻的堂姐,牛山理應和她經常見面、彼此很熟悉才對,事實上完全相反,他們就是陌生人,這主要因為前妻本人和親戚之間一直都很淡漠。婚后五年,牛山只見過孫梅一次。那是一個春天,婚后的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幾家人結伴去郊區的八卦洲農莊摘葡萄。這時的孫梅是一個特別專注的母親,談話自始至終圍繞兒子的教育,始終在談學區房、英語補習班、領袖氣質培訓班、各種藝術課程、初中高中的學校以及留學等等,可她的小孩才三歲,還沒入托。牛山覺得這些很遙遠,身為母親過早談論這些安排,有些詭異和過度焦慮了,對孫梅就敬而遠之。那次和孫梅連頭帶尾相處了六七個小時,不過牛山和她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得不聆聽了一兩個小時),那次見面有些敷衍,有著親戚之間常見的隔離感。孫梅關于小孩的長篇大論不是針對牛山說的,而是逢人就說。她是那種典型中最為極端的中國母親,一有機會就把她想的事情、思考的問題和擔憂的事情說出來。 除了那次見面,以及訂婚時見的一次,牛山在婚姻狀態的五年里沒有和這位堂姐再見過第三次,而且都發生在遙遠的十年前。因此,牛山會在突然間感慨,這個叫作孫梅的遠戚,她的面貌自己徹底想不起來了,卻直接影響了自己的生活。她所說的酒店一切都那么的荒誕不經,而她的虔誠和自信又讓人不得不正視。隨著自己出差越來越頻繁,在外住宿越來越多,每次“嘀嗒”一聲推開酒店的房門,孫梅的話就會冒出來。每次,牛山拿出眼罩、戴上眼罩、起床后摘下眼罩,都會想到孫梅,時間或長或短,短則一瞬,長就漫無邊際。甚至,每次牛山在酒店前臺辦好住宿,在前往房間的途中就會想到孫梅,似乎孫梅就在自己要去的房間里等著。甚至,在很多個出差的前夜,牛山整理行李時,把眼罩扔進行李箱的同時就會想到孫梅,雖然二人之間毫無瓜葛、毫無聯系也毫無關系。 總之,眼罩成了牛山出差必須隨身攜帶的物件,酒店的房間里有沒有常住的主人,牛山壓根也不知道。牛山只要住酒店,孫梅似乎就在房間里,雖然無形無實,但就在那里,和房間里的一切混為一體。只要眼罩在那里,孫梅就在,漸漸地,孫梅脫離了眼罩,變成了單獨的存在,牛山只要接觸到酒店里的標志性事物,比如開門的嘀嗒聲,比如插卡取電,比如拖鞋、浴巾、紙盒裝的牙膏牙刷等等,都會想到孫梅。孫梅在牛山心目中已經超越一個普通人的存在,成了網絡戲言的“主管酒店的神”,和土地神灶王爺等等并列——她現在到底在做什么,她的孩子怎么樣了,牛山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4牛山不記得孫梅的面貌,只記得她個子非常高,大約一米七五,她站在父母叔叔阿姨等一家人當中時,有一種不像這個家庭一員的感覺。她的母親個子一米六不到、父親一米七不到,似乎很難生一個這么高的女兒。岳母曾經在聊天時提到過一句話:他們家人一直擔心孫梅是出生后醫院里搞錯的小孩,擔心了好幾年,后來確認孫梅和她父親的長相非常相像,這個擔心才算停止,變成單純地驚詫于她的身高。 身高也成了孫梅的命運,影響了她很多年。大學時她談了一個男朋友,名叫史琳,身高超過了一米九,這是和孫梅的身高完美匹配的身高,兩個人站在一起,互相強化了對方的玉樹臨風的感覺,讓人羨慕不已。史琳的出現是孫梅的幸運,她的身高限制了她戀愛對象的范圍,難得同學中有這么一位身高和她高度匹配的。史琳其實也因為太高而選擇不多,遇到孫梅也是他的幸運。兩個人的戀愛充滿了一種來之不易的色彩和幸好有你的感恩之心。他們在確定男女朋友關系后就非常融洽,沒有什么矛盾,一心想著畢業之后就結婚成家。 可史琳的身高引起了孫梅父母的強烈反對,他們始終認定,一米九太高了,是一種病態,智力不高,人會短命,甚至會猝死。他們到處尋找這種說法的依據,在那個上網只能在電腦前正襟危坐、報紙依然大行其道的年代,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張報紙。只要報紙上出現關于身高與壽命關系的文章,特別是高個子不長壽的文章,他們都會仔細閱讀,然后苦口婆心和孫梅說,勸她和史琳分手。后來,大約覺得口說無憑,或者他們的轉述難以傳達文章的精髓,他們想出了一個自以為特別好的辦法,把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切關于高個子不好的文章全剪下來,然后貼在孫梅房間的墻上。 報紙上的文章往往只有巴掌那么大,老兩口就把報紙剪下來,到街邊常見的“打印復印店”里放大復印,然后張貼上墻。有一段時間,孫梅的房間里貼滿了雪白的打印紙,每張紙上的字都被放大了,每張紙上的標題往往都有拳頭那么大。他們覺得,這些“文摘”和乘法口訣表、初中數學公式一樣重要,會讓孫梅學進去、提高成績。 第一次貼出,就引發了激烈的家庭矛盾。孫梅住校,周末回家。她在一個周五的傍晚回到家,推開自己臥室的門,打開燈,一時間墻上所有白花花的打印紙撲面而來,燈光在A4 紙的表面肆意反射,文字興奮得幾乎要掙脫紙張的束縛,有一種力大無窮的感覺。拳頭大的標題字沖鋒在前,朝孫梅的臉、孫梅的眼睛和大腦直擊而來,孫梅發出了尖利而悠長的慘叫。 接下來就是瘋狂地沖上去撕墻上的紙張,一邊撕扯一邊哭訴、怒罵、哀求、抱怨、詛咒……而孫梅父母也用不同的方式應對孫梅,孫梅怒斥時他們就講道理,孫梅訴衷腸時他們就痛罵,孫梅語無倫次時他們就提要求,孫梅賭咒發誓時他們就哭訴把她養大多么不容易……父母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過錯,一切都是為了孫梅好。讓孫梅和史琳分手,在墻上張貼身高過高危害多多的文章,都是為了孫梅好,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孫梅似乎被說動了,她不是那種叛逆大膽的小孩,只求父母理解她,僅此而已。 5這些事,都是前妻和前岳母閑聊時告訴牛山的。說到往墻上貼復印件的時候,牛山插嘴說,這件事她男朋友肯定知道吧? 史琳應該是知道的。岳母不確定地說。 牛山見過一次史琳,就在那次采摘葡萄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和孫梅已經結婚了。牛山對岳母說,如果我是史琳,我就主動和孫梅分手了,因為這件事太刺激人了,就算說服了父母,史琳他自己應該清楚,自己心里是有一個疙瘩在的,每次想到都會讓自己意難平。當然,作為正常人,他肯定會把這個情緒壓抑在心里,也可能壓抑很多年。可無論早晚,都一定會爆發出來,不是這個方式就是那個方式,反正都要釋放出來。 岳母沒有順著牛山的話說,大概也不是很理解,只是繼續聊孫梅的處境。為了和史琳在一起,孫梅和父母大吵大鬧,貼在墻上的那些復印件都被孫梅撕了。她撕這些紙的時候像瘋了一樣,這反而讓她父母覺得這樣有效,是有效的刺激,就再去復印,而且一次性復印很多份,撕了就再貼上去。所以有一段時間,孫梅和她父母一直都吵吵鬧鬧,離家出走,口頭上斷絕關系,都鬧過,她父母就是不松口。后來她畢業了,父母幫她在一所中學找到了一份工作,史琳也真有本事,自己考進了那所學校,兩個人成了同事。他們的意思就是,一定要在一起。他父母繼續往墻上貼復印紙,孫梅干脆不回家了,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反正有收入就不靠父母了。 牛山插嘴道,不管男女,有錢實在是太重要了,有錢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過日子,沒有錢就只能被父母管著。特別是女的,自己要有收入,否則父母恨不得什么事都管。 岳母沒有理會牛山的插話,繼續說,后來你叔叔嬸嬸老兩口便向她下跪,說如果她還是要跟高個子在一起,他們就一起不活了,一起跳樓自殺。在家里跪,孫梅不松口,他們就去學校鬧,跪在學校門口,迅速引起了圍觀。好在他們去的時候是上課時間,既沒有學生也沒有接小孩的家長,門衛迅速把事情轉述給相關的人,孫梅立刻也就知道了,瘋了一樣沖出校門(史琳最遲在幾分鐘后也一定會知道發生什么,不過沒有露面,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慚愧、悲傷還是無力)。在突如其來的瘋狂狀態中,孫梅答應父母不跟史琳來往,還答應父母去相親。 牛山帶著幾分旁觀者的睿智說,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答應分手了,還是糊弄一下,慢慢來。 岳母說,真的答應了,不過也不是真心想分手,是賭氣。分手不到幾個月,她就跟一個小老板處對象了,而且馬上就商量結婚了。孫梅幾乎從第二天就開始相親,誰介紹都去見面。兩個多月就見過七八個人,后來認識了那個小老板,從認識到結婚,不到三個月。她父母沒看出來這是賭氣,反正賭氣不賭氣的他們也無所謂,到年齡結婚就行。對方條件不錯,剛買了房子,距離孫梅父母家也不遠,孫梅也同意一結婚就要小孩。 孫梅結婚我們肯定要去啊,幾十桌,熱熱鬧鬧,又是主持人又是證婚人的。孫梅父母高興得要命,沒想到孫梅這么快就順利結婚了,還答應馬上生小孩。連我們都覺得,三個月時間,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就結婚,確實太快了,確實是不夠了解啊。后來我們也看出來,孫梅確實是慪氣,一邊要跟小老板結婚了,一邊跟史琳有聯系,兩個人是同事啊,每天都能見面,可能還有很多時間單獨待在一起。也可能史琳一直主動在跟孫梅聯系,他肯定不死心,自己什么都沒錯,就因為個子高了一點,就被宣判了死刑一樣,他肯定接受不了。反正不知道他們兩個搞什么名堂。又過了一兩個月,孫梅就懷孕了,他父母覺得這一下好了,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人生的大事解決了,他們就等著抱孫子了。 哪知道孫梅結婚之后,天天吵架。那個小老板沒幾天就開始打孫梅,每次喝酒回家都要毒打她,先是推幾下,然后是抽嘴巴,然后變成拳腳一起上。懷孕了還是照打,直接打流產了。是的,孫梅懷孕了,丈夫還在毒打她,把孫梅打流產了。這下事情鬧大了,孫梅父母也吃不消Uu50HOyobBtDXRGbPHb4Ow==了,答應他們離婚。 離婚后,史琳要求和孫梅復合。這個時候,孫梅父母也不攔著了。他們再不是東西,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前后一年不到時間,逼著孫梅和史琳分手,逼著孫梅一次次去相親,催她結婚,又懷孕了,又天天打架,還流產,你叔叔嬸嬸再反感史琳,也知道他們實在是錯了,錯得離譜。 同時呢,史琳對孫梅是真的好,一個女人,結過婚,流產過,相當一部分人可能不會接受,史琳反復表態說,什么都不在乎,就要和孫梅在一起,什么都無所謂,以前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這一下孫梅父母就無話可說了。到哪里找這么好的人?有幾對男女的感情有這么堅定的? 6史琳和孫梅復合之后,也要馬上結婚。第一次結婚是在三八婦女節,第二次結婚,史琳也打算選在同一天。本來孫梅一家覺得,二婚就不要大操大辦了,一家人吃個飯就可以了,不要擺幾十桌、請司儀那種的婚禮。史琳堅決不同意,一定要正常辦。史琳說,這是我第一次結婚,也是孫梅的第一次。他說得很篤定,言下之意是孫梅之前那次結婚其實不算,是慪氣,也是你們強迫的。老兩口面對這種強硬的態度,不敢多說什么,擔心再出問題,只能商量,不要選在同一天了,孫梅會受不了的。后來,一家四口人商量,就在年內結婚吧,不拖到第二年了。后來時間定在國慶節假期最后一天,所以這一年多來,孫梅真的不容易:上一年下半年被逼著和史琳分手,然后成天出去相親,年底的時候認識了小老板,婦女節當天結婚,一兩個月后懷孕,夏天時流產,又和史琳復合,國慶節第二次結婚,真不知道她怎么過來的。這些事要是勻一下,三年五年,也不是沒有,在這么短時間內發生的,確實不多見,孫梅也真是夠堅強的。 牛山當時也跟著感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這么折磨人,又一件接一件,誰受得了。在很多次外出的夜晚,牛山也會在睡前梳理孫梅的經歷,像過山車一樣大起大落,幾世為人的感覺。牛山梳理孫梅的經歷沒有任何目的,而只是在睡前集中注意力思考,類似于想數學題或者聽著英文睡覺,有助于快速入睡。 岳母接著孫梅的故事說,既然決定國慶假期里結婚,孫梅父母還是要請我們去參加婚禮,又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哪有一年結婚兩次的,還都是老兩口發神經,就反復打招呼,讓我們不要出份子錢了。 史琳老家是重慶的,結婚時來了二十多號人。史琳父親已經去世了,母親也一輩子都在山里,一個叔叔作為男方家長代表。另外他們不是在同一所學校嗎,同事幾乎全請來了,校長也當證婚人。孫梅這邊就是我們這些親戚了,還有不少同學,上一次沒請的這一次好像都請了。那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上去心情也不錯,不過我們都很緊張,哪有一個女人一年之內結婚兩次的,萬一她情緒失控怎么辦呢。越接近婚禮開始我們越緊張,擔心孫梅,也擔心史琳,擔心他們拿著話筒罵你叔叔嬸嬸,擔心他們當眾宣布和你叔叔嬸嬸脫離關系,還有很多狀況,也想象不出來。婚禮一開始,我們幾個老的把一群小的喊到一起,讓他們一直盯著舞臺,一旦孫梅或者史琳有狀況,就趕緊過去制止。志明(前妻堂弟)幾個人從頭到尾都沒上桌,就一直站在舞臺兩邊盯著,像保安一樣。 婚禮自然有主持人,主持人說的還是那一套。各位親朋好友,在這個美好的日子里,我們歡聚一堂,共同慶祝這對新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今天,兩位新人將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共同開啟新生活的篇章。在這個美好的時刻,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為他們送上最真摯的祝福……一個嶄新的家庭就這樣誕生了,所有人都在為新人喝彩祝福,就在這個幸福的時刻,在一個不很起眼的地方,卻有這樣的幾位老人,他們默默地坐在那里,眼里盛滿是激動與喜悅。是啊,他們高興,自己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孩子終于長大了,終于可以開始自己的生活了。他們的眼前也許浮現出了這些畫面,那是孩子第一次奶聲奶氣叫爸爸媽媽的溫馨,那是第一次送孩子去學校時面對孩子的哭喊頓然離去卻又偷偷回眸的痛惜的眼神,那是孩子生病時日夜守護在床前焦慮與擔心的煎熬,那是當孩子告訴他們自己找到了人生另一半時的狂喜與歡欣…… 反正就是這些詞,等主持人讓孫梅的父親上臺發表結婚感言時,我們都緊張,害怕你叔叔還是要反對女兒嫁給一個一米九的人,也擔心你叔叔因為愧疚自曝家丑。好在你叔叔還算沉穩,含著淚水,口齒不清地說了幾句之后就把話筒交給了主持人。主持人轉臉問孫梅,那么請問新娘,在這一個最為幸福的時刻,你想對你父母說什么呢?孫梅拿著話筒,低著頭,突然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感謝我的爸爸媽媽, 感謝你們, 我愛你們…… 7孫梅的事都是前妻以及前岳母和牛山說的,斷斷續續分成好幾次,每一次都在重復主要的情節,同時也有新增的細節,逐漸成為一個整體,算是自己那段婚姻的遺產。 孫梅和史琳結婚后,很快就懷孕了,而且是雙胞胎。史琳家里有雙胞胎基因,孫梅這邊沒有,前妻一大家人全沒有。這大體也說明了孫梅和前夫懷的小孩就是前夫自己的。在孫梅第一次懷孕時,很多人都覺得,那個小孩不是她丈夫的,是史琳的,被丈夫發現了,非要把孫梅打流產為止,就算報警什么的也不怕。否則,哪有一個丈夫在知道自己老婆懷孕后還毒打老婆的呢?脾氣再差也會考慮小孩啊,這里面肯定有問題。史琳大概和孫梅商議好了,覺得既然孫梅不得不和別人結婚,那就努力懷上史琳的孩子,如果被發現了,那個小老板肯定會離婚,如果沒被發現,就生下來,大不了再長幾歲真相大白,到時候再離婚、結婚。 當然這一切只是揣測,等孫梅懷上雙胞胎后,孫梅的父母還幫史琳澄清,說第一次懷孕,小孩肯定不是史琳的,就是當時的老公的,那個人不是人啊,孕婦也打。不過,也有人告訴他們,男方有雙胞胎遺傳基因,也不代表老婆每次懷孕都是雙胞胎。這讓孫梅父母有些無言以對,他們大約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言行,加上從史琳那邊問不出確切的答案,也就閉嘴了。這件事其實成了一個疑點,就是孫梅第一次結婚后到離婚前那幾個月,和史琳到底是什么關系,是一有空就在一起,還是只是保持聯系而已;史琳是作為一個放棄了的前男友,還是作為一個不放棄的前男友,或者作為一個事實上的丈夫。這一切,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很不幸,雙胞胎后來只存活了一個,不知道這是不是上一次流產以及相對快速地又一次懷孕導致的后遺癥。這件事對孫梅的打擊特別大,超過了以往任何事情,或者說,以往一連串的事情再加上這一件,真的把孫梅擊垮了。世界上不應該有這么不幸的女人,讓孫梅從此開始就有些迷信了。 對此,前岳母分析說,從孫梅對兩個不同的胎死腹中的孩子態度看,前一個孩子極大概率不是史琳的,孫梅后來再也沒有對那個孩子表露出一點點的掛念,只對雙胞胎里的那一個一直念念不忘,動不動就對活下來的小孩說,你其實還有個弟弟的…… 牛山問,為什么不能是哥哥,雙胞胎哪里能分得清——說到這里,牛山自己也明白了,不說哥哥,是為了遺忘在前面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不清楚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的就是哥哥,孫梅不想扯上那個孩子。 反正生完小孩之后,大概是遭受的不幸太多、太密集,孫梅什么事都疑神疑鬼,總覺得什么都是有鬼神在影響,她開始吃素,開始相信前世來生,開始相信靈魂永恒,相信一切非理性的東西。她在牛山訂婚宴上閑聊時說的那一番話,只是日積月累之下的自然流露。她堅信她說的一切,也反復說過她相信的這一切,表達極其流暢和真誠。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安全可靠。 8孫梅不知道的是,就是她關于酒店的那番話,讓牛山在多年后突然開始畏懼關燈后的酒店房間。不關燈睡覺又很受影響,只得把眼罩作為必備物品。這一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五年前,或者三年前?或許更早一點。牛山隱約記得一些細節,在使用眼罩之前,他用過酒店的毛巾遮眼睛,嫌毛巾太小,還用過自己的襯衫。這說明他已經習慣于在酒店睡覺不關燈了,而這一習慣到底哪天、哪里形成的,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甚至,到底是孫梅的那番話突然在腦子里回響,讓牛山有了這個習慣,還是說這個習慣莫名其妙形成了,而孫梅的話成了維持這個習慣的佐證,牛山都記不起來了。 有時候牛山忍不住感慨,花了這么多時間在眼罩這件事上,似乎眼罩成了自己的器官之一。這個器官和眼睛關系密切,又截然不同。眼睛讓自己看得見,而眼罩讓自己看不見。 盡管牛山已經養成了外出必帶眼罩的習慣,時間久了還是有所忽略。最近幾年,他每兩個周末都回一趟鄰市的父母家。父母年事已高,對他再婚的事催促過幾百上千次之后,甚至在牛山用好幾位女性朋友糊弄過好久之后,突然不再對他有任何要求,大概是認命了。牛山知道,這其實是他們真的老了,愿望比以往更為強烈,表達起來越來越無力,干脆就不和自己多說了。他花費多年積蓄買了一輛車,每半個月跑一趟高速回父母家陪他們。過程很簡單,就是上午慢悠悠出門,一個多小時到父母家樓下,上樓吃午飯、閑聊,此后父親要午睡,自己也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一會,這樣下午返程時開車有精神。每一次牛山都忘記帶眼罩,明晃晃的客廳里即使閉上眼睛也會看到光,就用衣物胡亂搭在眼睛上。牛山知道,自己之所以每次回父母家都忘記帶著眼罩,是因為自己沒有警惕之心,出差時需要收拾行李,這個過程就是充滿警惕的,反復梳理有什么東西遺漏了,而去父母家,一切過于理所應當,過于放松,有時候前一晚比較累,自己連澡都不洗第二天就喝著咖啡往父母家去,什么都不在意,眼罩就容易忘記。畢竟,它和手機、車鑰匙等少數物件還不在一個檔次,而父母家也絕不是酒店,那里遲早是自己的。 需要眼罩而忘記帶上,也會讓牛山想到孫梅。這樣的場景幾乎只發生在自己回父母家時,于是牛山一次次在父母家的沙發上午休時想到孫梅。更多的還是欽佩,她是怎么做到最終和史琳在一起的呢,其中有很多事件足以讓他們兩人再也不會在一起,他們卻解決了一切困難,這一切太神奇了。 9在孫梅第一次結婚之前,家里給她介紹了很多個相親對象,她賭氣一樣一一赴約。有一天,牛山約老同學滕鵬打羽毛球,滕鵬說,我在相親,改天打。那天晚上,滕鵬打電話來說相親的情形,說了女的叫孫梅,個子很高,一米七五左右,她父母堅決反對她和前男友在一起,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把父母堅信她前男友不健康、會短命,持續不斷往墻上貼復印紙這些事都說了。滕鵬對牛山感慨說,我哪里是相親,是聽一個人跟我傾訴啊。 那你有什么想法? 她的父母太可惡了! 牛山說,對!確實太可惡了! 后來滕鵬也沒有再和孫梅見面,只是通過手機通話、QQ 等聯系著。雖然滕鵬聽了孫梅的事反應激烈、義憤填膺,但這并不意味著喜歡她。首先也是身高,滕鵬和牛山一樣,身高不到一米七。其次就是滕鵬在情緒平復之后,自覺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取代前男友在孫梅心目中的地位。滕鵬說,孫梅也好玩,明明是跟我來相親的,結果一直在說自己多悲慘,不得不和前男友分手,自己還是愛著前男友,慘上加慘。那我還能跟她怎么樣呢,我怎么樣不可能取代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啊,我總不可能跟她結婚,又每天聽她說自己和前男友的傷心愛情故事吧。 牛山說,這確實是麻煩,哪有明明兩個人結婚,生活里總是有更多人在晃悠,沒必要處在這個狀態里,我們也做不到多么大度自信。 滕鵬在見面一兩天后發消息給孫梅,說自己對她非常同情,她是個好女孩,不要相親了,還是爭取和前男友和好吧。結果孫梅跟滕鵬說了一大堆父母堅決不同意、如何制止他們在一起的事,等于把那天說的話又用手機打了一遍。和見面時的專注聆聽不同,滕鵬耐心安慰,說了很多,兩個人在決定不再發展下去時,反而成了朋友,至少在那短暫的幾小時里是朋友。 孫梅第二次結婚也邀請了滕鵬,這說明,她和史琳要操辦一個把上一次婚禮徹底覆蓋掉的婚禮,首先就是要在人數上碾壓上一次,感覺可以邀請的人全都邀請。騰鵬沒有去,覺得有些詭異,關鍵是到了現場估計一個人都不認識。他編了個理由,孫梅表示理解,還在婚禮結束幾天后給滕鵬發了幾張現場照片。 牛山一直記得滕鵬對照片的夸贊,夸張而且滔滔不絕:太帥了,實在是太帥了,新郎新娘都帥得要命,給我感覺就是他們是那種能改變人類歷史的人物,你想想看,古往今來改變歷史的人,往往外貌都很特別,首先就是氣勢不一樣。那幾張照片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都想,我要是那個新郎就好了——不是說我想要娶孫梅,不是的,是我真想長得也能和那個男的一樣高一樣帥啊,我太羨慕他們兩個了……為了避免自慚形穢,牛山拒絕看那幾張婚禮照片,一直到今天也沒看過。 牛山在后來經常調侃滕鵬,你當時為什么就輕易認輸了呢,你應該沖上去取代史琳在孫梅心目中的地位啊! 滕鵬問,我為什么要做那么有挑戰性的事? 這樣我們就是連襟了啊,大學時是死黨,幾年后變成連襟,還有比這更好玩的事情嗎。 我對她實在是沒感覺啊,沒有史琳,我估計也不會喜歡上她。 所以說,在十五年前的訂婚宴上第一次見到孫梅之前,牛山是知道孫梅這個人的,訂婚宴那次,他完全沒有想到眼前的孫梅,就是老同學滕鵬相親過的孫梅,當時甚至都不知道孫梅叫孫梅,她只是即將成為親戚的眾多同齡人之一,正在由模糊一點點變得清晰。此孫梅就是滕鵬那個孫梅,是后來才突然發現的,而且還是孫梅發了牛山結婚的照片(那時已經有了微信),滕鵬發現孫梅和牛山妻子是親戚,并且和牛山確認的。他非常雞賊地沒有和孫梅說自己和牛山是同學,直到牛山離婚也沒有說,孫梅始終都不知道自己的堂妹夫和滕鵬是這么一層關系。當時,牛山不可能告訴孫梅,自己早就知道她了,也不可能對她說,自己和滕鵬一樣,討厭她的父母。后來,事情終于被梳理清楚,牛山又離婚了,就更不可能和孫梅有所聯系、聊聊往事——理論上,即使離婚了,牛山也還是可以和孫梅保持朋友關系,不過牛山不喜歡孫梅,尤其是不喜歡她對小孩那種誓死奉獻出一切又堅定地操辦一切的狀態。她這樣的狀態牛山完全理解,甚至佩服她最終還是從小孩夭折的打擊中走了出來。可以預見,那個活下來的小孩要承受母親的一切苦難,孫梅大概不會直接和兒子說自己的艱辛歷程,但會用別的方式傳達給他。那個小孩有可能因為承擔著孫梅過高的期待和過于濃烈的母愛而會不幸福,當然,這一切都和牛山無關了。 10有一次外出,牛山挑戰自我,關燈睡覺,發現也毫無障礙。即便如此,他還是恢復了開燈、戴眼罩的模式。因為即使關燈,有時候也會有光線在黑暗中涌現,無論是窗簾縫隙深處的,還是某個電器上閃爍的光點,并且會借助黑暗越來越強烈,宛如一件往事、一種愧疚,或者一種恨意。 牛山知道,自己戴眼罩,本質上并不是因為害怕酒店房間里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東西,就算有也算不了什么。戴眼罩的原因是它能帶來一種與世隔絕的黑暗,這種黑暗讓自己暫時擺脫俗世的紛擾,尤其是其中充斥的無窮無盡的恨意。由此也可以推斷出,牛山在中年之后頻繁地出差,不僅僅是工作所需(其中的三分之一可以不必去),更是對生活的一種排斥、抵觸、逃避和隔離。去外地出差這件事,本身就是牛山生活中的眼罩。它無形無實,一個個具體的眼罩只是它的化身。 對于這樣的心理狀態和生活安排,牛山心安理得,覺得人人都需要眼罩,否則就不得不時時面對孫梅和史琳之間的悲痛往事,以及更多悲慘無望的事。沒有道理總要去面對那種事情,人不是為了那些事而生的,所以,人人需要眼罩。眼罩的形態其實也很多,例如游戲、棋牌、健身、刷短視頻……所有的眼罩都是為了讓我們不看到一些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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