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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女真)

     儲氏藏書 2025-08-23 發布于湖北

    1

    醒來時,屋子里看什么都不清楚,烏蒙蒙的。外面天亮了她應該能看見的。家里的窗簾用了好多年,洗得很薄,是一塊接近透亮的老花布。對面沒有人家,窗簾薄厚無所謂的,是一種心理安慰,總不能什么都不掛。她以為自己醒早了,天沒大亮,時間還早。她告訴自己可以多躺一會兒。能再睡一會兒最好,睡不著,可以閉目養神。自然醒卻不用馬上起來的感覺真好。雖然春天來了,但現在仍然不用太早起,溫度不夠高,土地沒醒透,還沒到耕種的時候,也不著急喂雞和鴨。大公雞叫就叫幾聲,那兩只大公雞天天打鳴不是催她起來,只是睡夠了而已。

    老賈最后幾年,她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是起來給他清理身體,更換褥子,擦洗下身,一折騰就是個把小時。老賈剛躺炕上時,她還給他穿褲子,后來就不穿了,直接讓他躺墊子上,給他身上蓋被或者單子就好,反正家里也沒有外人進來。癱在炕上的人,換墊子也很難,老賈不會配合,胳膊腿兒僵硬。動作稍微大些,老賈還會發脾氣罵人,罵得非常難聽。剛開始她會生氣、心酸,后來就習慣了,當沒聽見。跟一個癱巴病人較勁,不值當。老賈年輕時脾氣還湊合,歲數大了,脾氣越來越不好,中風后脾氣糟透了,也難怪孩子們不愿意回來。現在早晨不用折騰、沒人罵她,老賈和她都解脫了。老賈享福去了。在炕上閉眼又躺了一會兒,摸出手機看一眼時間,竟然七點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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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手機之前,在外面判斷時間,她觀察太陽的位置或者看手表,在家里依靠墻上的老掛鐘。掛鐘現在仍然靜靜地掛在墻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像不知不覺消失的那些日子。日子過得太快了。鐘是她和老賈結婚時買的,已經是老古董了。那鐘是機械上弦的,應該還可以用。老賈病倒后,有一次發脾氣,說聽見時鐘嘀嗒嘀嗒響像聽見閻王爺叫他,從此她任由掛鐘停掉,不再上弦。那鐘現在純粹是個擺設,她甚至懶得把它從墻上摘下來。

    見手機顯示已經七點,她麻溜兒坐起來。多少年了,除了不多的幾次感冒發燒實在動彈不得,她好像從來沒這么晚起來。她是勤快人,這個家,屋里屋外的活兒哪樣少得了她?她是眼晴里永遠有活兒的人,閑不住。天生就是挨累的命。摸索著穿好衣服,站到窗邊,把薄得透亮的窗簾拉開。窗外一定是她熟悉的住了六十多年的院子。人老了可以離去,孩子長大了可以遠走高飛,院子是跑不了的。

    家有兩個院子,南院和北院。南院臨街,北院在房后,再往后是山了。毛樓在北院的西北角。家里吃的菜都種在北院,以前冬天儲菜的窖也在北院。南院臨街那邊有兩棵樹,一棵是山楂樹,另一棵也是山楂樹。山楂樹的樹冠一多半在墻里,有不多的幾根小枝悄悄伸到院墻外,秋天山楂紅透,看見有人路過,她會告訴人家隨手摘走點兒。兩棵山楂樹是孫子小時候老賈栽的。生產隊還在時,村里有一片山楂樹林,包產到戶后,分到林子的人家把山楂樹砍掉改扣香菇大棚了。怪不得砍樹的人家,那些年山楂稀爛賤,不值錢。老賈在自己家院子里栽山楂樹苗時,還有鄰居笑話他占地方種這么不值錢的玩意兒。老賈說,你們把山楂樹都砍了,哪天小孩子想吃糖葫蘆,還得出去花錢買山楂嗎?反正我以后可以年年給大孫子做糖葫蘆吃,集上買的既貴又不干凈。小孩子哪有不愛吃糖葫蘆的?山楂林子沒了,山楂成了稀罕物。兩棵樹去年秋天收下的山楂,一部分讓鄰居摘走,一部分送給小祥家,一部分去集上賣了錢,現在還有小半筐,在菜窖里藏著,可以給二哥和愛軍煮山楂水喝。她每年都要留點兒山楂,萬一壯壯過年前后回來,得給孩子留出來吃的。自己家沒打過藥的山楂,經常有蟲子,但吃著放心。山楂放點兒冰糖煮水,二哥和愛軍肯定愛吃。她記得家里還有一袋冰糖。

    她看到那兩棵山楂樹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好像有大霧罩著。現在是春天,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霧呢?溝里春天很少下大霧的。她狠狠地揉眼睛,映入眼簾的那兩棵樹還是模模糊糊的,隱約能看到樹的大致輪廓,看不清枝條,更看不到枝條上應該萌生的花骨朵。這個季節,陽面的樹枝上應該長出骨朵了。她回身打量屋子里,發現屋子里的一切也都是朦朦朧朧的,掛在墻上的那一排照片只有隱隱約約的框,看不清照片上都是誰,雖然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里有爹娘的黑白照片、她和老賈的黑白底子上涂了彩色的結婚照、壯壯的彩色百天照、家里幾口人不同時期的合影。一晃好多年沒洗過照片了,現在的人啪啪照相,一般都不洗,只在手機里看。她摸索到墻邊的燈繩,把棚頂的白熾燈打開。一般情況下,早晨她是不開白熾燈的。住了多年的家,屋子里,一切都很熟悉,不開燈她也知道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她晚上起夜從來不開燈。電要交錢的,省一點兒是一點兒,聽說一開一關最費電。打開白熾燈,屋子里比剛才亮堂一些,但她看東西仍舊不清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層厚厚的霧。

    這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眼力更糟糕了。

    一陣難過。這一天到底來了。來得太不是時候。二哥馬上80歲了,能從成都飛回老家一趟不容易,也許是最后一次回來了。自己眼睛這樣子,能款待好二哥嗎?還有愛軍,大哥的兒子,一晃十五六年沒見到他了。如果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認出他。大侄幾來一次不容易,當姑姑的一定要好好招待呀。大哥竟然走十年啦,她的心里不是滋味。

    她年輕時眼力相當好,春天采山菜,哪塊坡地長了刺嫩芽、貓爪子、蕨菜、野辣椒秧,遠遠就能看見,眼睛尖得很,一般人比不過她。夏秋兩季,在林子里采蘑菇時,她總能早早發現蘑菇圈,那種剛剛冒頭小指甲大小的榛蘑丁不用彎腰她也能看見。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做針線活兒時紉針費勁,看遠處還沒問題。再后來就發現有白內障了。村里老年人每年都有免費體檢,疫情前她就被查出來有白內障,鄉醫院的王醫生說,她的情況得手術,現在白內障手術很成熟,多數人術后效果都很好。但她當時沒有時間去醫院。老賈躺炕上離不開人,女兒小文、兒子小武兩口子都不在家,沒有人能替換她。做手術要去海城市里的醫院,聽說起碼要在醫院待三天。手術對村里人免費,住宿和吃飯還是要花錢的。花錢是一方面,她不能把老賈一個人扔家里。她能把老賈扔給誰呢?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老賈健在的哥哥、嫂子歲數都大了,自顧不暇,伺候不了病人,年紀輕的下一代大多在外面打拼。誰都不容易。況且老賈也不愿意讓外人包括親人看見自己癱炕上的樣子。老賈自尊心很強的,病倒之后不愿意見人,時常提醒她不要給小文和小武打電話報憂。那時候她眼睛還能看到院墻外面的老榆樹枝,只是不像從前真亮了。從前她連老榆樹枝上的榆樹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賈走了以后,白內障明顯更嚴重了,她也并沒下決心去醫院。除了生小文和小武,這輩子她還沒因為有病去醫院住過。她害怕動手術。家里雖然沒有值大錢的東西,那也離不開人。前后院子她是熟悉的,山楂樹在哪兒,雞圈、鴨子架在哪兒,柴火垛在哪兒,毛樓—一室外旱廁在哪兒,后院哪個壟溝種的什么菜,閉上眼睛她也能摸到。看不清就看不清吧,不影響吃飯、睡覺。自從老賈病倒,家里的五畝責任田就不再種了,租給老馮家種玉米。小武不在家,她自己種不動大田。她從來沒告訴小武自己眼晴檢查出來白內障,已經到了應該手術的程度。小武回不來,告訴他有什么用?她也沒告訴女兒小文。小文知道了也許會回來陪她手術,但她不想告訴小文。自從女兒離婚,她不想給女兒添任何麻煩。女兒離婚她非常不高興,她也曾自責,自己是不是要對女兒的離婚負責任,雖然她從沒跟女兒當面講出來。

    沒想到,一覺醒來,除了眼目前的被褥、炕琴、窗戶框還能看到,連窗外院子里山楂樹的枝條她都看不清楚了。她想到自己早晚會有這一天,但現在真不是時候啊。二哥和愛軍過了響午頭幾應該就到了。她一下子愁起來。這幾天吃飯怎么辦?上山掃墓怎么辦?二哥自己還能上山找到爹娘的墓地嗎?畢竟一晃二哥十多年沒回來了。二哥那么大年紀,按理不應該讓他上山,人回來,心意到了就行了。但她要做他堅持上山的準備。她要想想找誰幫忙。看來必須麻煩小祥了。她想不到比小祥更適合的人。

    電話卻接二連三響起來,趕上前年老賈過世那幾天了。

    第一個電話是小文上班前打過來的。小文在大連一家連鎖酒店后廚上班,上個禮拜,電話里聽她說二舅和大舅家的愛軍要從成都飛回來掃墓,小文說她爭取串個班,盡量回來一趟。清明只有一天假期,小文下火車還要倒汽車,即便坐高鐵,當天往返也不容易。那一天的車票早就開始放了,不知道現在能不能買到票。二舅和軍哥他們早點兒告訴我們就好了。聽小文說爭取、盡量,她就判定女兒根本不會回來,說爭取回來只是客氣一下,沒好意思直接拒絕而已。每回遇到事情都這樣,小文總能找到各種借口,張口就來,毫不猶豫。她一點兒都不意外。她其實知道,自己每一次給小文打電話,都不是想要什么結果,只是給自己一個聽見女兒聲音的充足理由。現在,她有點兒后悔打電話告訴小文二哥他們要來的事情。

    女兒跟她不貼心。小文2006年離婚,拋下兒子元寶,凈身出戶,一個人去外面打工、漂泊,先去了沈陽,中間去過營口、葫蘆島,前年才到大連落腳。一晃二十年了。老賈去世后,小文回來待了三天,沒到頭七就走了。離婚后,小文沒回來過過一次春節。她當然知道女兒對他們兩口子有意見。20歲時,小文跟一個外地來村里摘香菇的南方小子搞上對象,她和老賈堅決反對,以斷絕關系威脅女兒。那小子自稱湖南人,小矮個兒,小白臉兒,在村子里養香菇的大戶老馮家打零工。小文應該就是去老馮家大棚幫工摘香菇時,被那小子下了迷魂湯。一個外地來的小白臉兒,不知根,不知底,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在外鄉打工為生,他們怎么敢讓女兒嫁給這樣的陌生人?萬一他把女兒拐跑了呢?萬一他是人販子把女幾賣到什么地方呢?

    老賈脾氣大,因為女兒搞對象的事情動手推揉小文,把小文關進小下屋鎖起來一個多月,又做老馮的工作解雇了那小子,硬把小文和那小子攪黃了。在這件事上,她跟老賈態度一致,小文應該也恨她,沒拗過他們,三年后嫁給隔壁村老劉家二小子。老劉家扣了兩個香菇大棚,兩個兒子,劉平和劉坦,每人管理一個棚,收入也都歸個人。他們這里屬于遼東半島的丘陵地帶,氣候適合種香菇,十里八村很多人家扣香菇大棚。那些年香菇行情也好,賣到日本、韓國、東南亞,也往廣州、珠海那邊賣。劉家日子過得不錯,新起的二層樓房鋰明瓦亮。小文嫁過去第二年生了兒子,兒子元寶還沒出月窠,兩口子就公開鬧矛盾。小文回娘家,說她在家里坐月子時,劉坦勾搭上幫工摘香菇的外村女人,有人看見不止一次。劉坦過來跟她和老賈多次抱怨,小文婚后,走到哪兒都愛跟陌生男人搭汕,沒有一點兒邊界,哪像個樣子。小兩口兒沒完沒了地吵鬧甚至動手撕巴過,他們反復勸和也沒用。元寶10歲時,小文背著他們與劉坦辦了離婚手續。她和老賈是堅決反對小文離婚的。這一帶山區的習俗,出嫁的女人不能在娘家過年。鄉下女人跟城里人不一樣,城里女人有工作自己養活自己,也可以自己買房子、租房子住,或者回娘家。你在鄉下,離了婚,沒有房子,沒有地,沒有穩定收入,回娘家以后怎么生活?不怕村里人指指點點嗎?老了怎么辦?娘家有小武和媳婦,你在有弟弟和弟妹的家里待得下嗎?爸媽容得下,小武和媳婦容得下,你在村子里受得了鄰居的指點嗎?再找個人家,給人家去當后媽,一定比跟劉坦過日子好?小文不聽他們的,沒告訴他們就辦了離婚手續,離了婚壓根兒沒回娘家待一天,直接去城里找活兒干。

    小文這丫頭心不是一般的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回來看一眼。元寶小時候,她在集上見過幾次,元寶跟她不親。姥姥拉他手,他往外掙扎;給他買糖葫蘆、買灶糖、買果凍布丁,元寶接過去,不說一聲謝謝,像陌生人家的孩子。陌生人家的孩子也會說謝謝吧。她不怪元寶。誰家孩子攤上小文這樣的媽,也不會跟姥姥家親的。元寶畢竟姓劉不姓賈,媽不回來看兒子,孩子怎么可能跟你家里人親?媽離婚跑外面漂去了,爸娶了新媳婦,又生了小兒子,孩子心里怎么會舒服?怨恨姥家人非常有可能,孩子又不傻。因為小文離婚出走,她和老賈盡量不再去劉村。老賈再不像從前那么愛說話了。他覺得丟人,抬不起頭。

    前年老賈過世,小文請假回來,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女兒像陌生人。兩只牛仔褲腿上各有一個挺大的破洞。她不知道城里人是不是都像小文這樣穿著打扮。小文說話口音明顯有變化,說不出來具體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反正跟村子里的人說話不一樣,口音不一樣,語氣也不一樣,比離婚走時平和,跟那個與爸媽對抗、與劉坦吵鬧的女兒不像一個人。她在外面受過多少苦?有男人了嗎?她跟當年的那個流浪小子還有聯系嗎?她根本不敢問,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小文不會告訴她的。即便有一天女兒松口告訴她什么,也未必是真的。

    電話里,小文告訴她,清明假期,店里太忙了,她沒請下假。這次不回去了,請媽媽轉達她對二舅和軍哥的問候。她說知道了,再沒多話。放下小文的電話,她就讓自己把跟小文通過電話這事忘了。這個女兒,就當沒養過。遇到事情見不到人,假惺惺打個告知電話回來有什么用?她早就應該想到小文不會回來。多余跟她說這事。小文跟二哥尤其是愛軍沒見過幾次面,對他們沒印象,根本不會有什么感情。

    上次女兒回來奔喪,她端詳小文時快趴到女兒臉上了。小文問她,媽你是不是眼睛不好啊?她說這幾天哭的,你沒看見我眼泡腫了嗎,過幾天就好了。小文就再沒往下多問。

    現在,她在電話里不想跟女兒說自己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

    2

    小文的電話剛放下,愛軍又打過來。

    一晃愛軍都60多歲了。大哥如果活著,今年已經90了吧?是的,90了。大哥是80歲那年沒的,埋在成都郊外某個她沒記清名字的花錢買的墓地,沒回老家跟爹娘一起安葬。最后那次回老家,大哥留下話,百年那天不會回來了,路途遙遠,孩子們來回跑不方便。給爹娘掃墓的事情就拜托你和妹夫了。大哥說這話時有點幾哽咽,眼睛是濕潤的。

    人之將死,可能自己有感覺,那次之后大哥再沒回來。

    大哥和大嫂1960年底結婚,幾年后的春天離開東北去了四川成都,去的是成都無縫鋼管廠。大哥和大嫂是從鞍鋼走的,他們來信說,去的那個廠子里有很多說東北話的技術員和熟練工人。從鞍鋼過去的那批人是去支援三線建設的。那年秋后,她和二哥跟娘一起,也輾轉去了成都。那時候爹還在服刑,娘帶著她和二哥住在村子里。困難時期,吃不飽飯是一方面,因為爹有歷史問題,家里成分不好,大哥不在身邊,家里沒撐腰的,他們在村子里沒有底氣,腰桿子不硬。大哥在成都落下腳,寫信回來報平安。信里特別說,娘,你們仨過來吧,好歹我們有工資,這邊四季都產糧食、青菜,不至于讓娘和弟弟、妹妹餓著。再熬幾年,弟弟和妹妹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了。

    娘讓她讀了三遍信。娘一宿沒睡。她每天晚上跟娘挨肩睡,能感覺到娘不停地翻身。娘賣掉老家的房子當路費,帶著一雙兒女輾轉去了成都。那一年,二哥16歲,她15歲。大哥、大嫂支持她和二哥繼續上學。大嫂真好,對他們娘幾仨沒說的,她一輩子記得大嫂的善良。沒想到,第二年,城里開始往外趕人,往外趕沒有戶口和工作的人。那年秋天城里的糧食更緊張了,不能養沒有工作、吃閑飯的人。他們娘兒仨沒有成都戶口。那時大哥接到爹寄來的信一一爹病得很重,可以保外就醫回原籍。娘一點兒沒打兒,馬上就決定回老家照顧爹。大哥說,娘你自己回去行不行?他們倆再堅持三兩年就可以找工作了,這邊機會多,在成都總比回農村種地有出路。娘征求他倆意見,讓他們自己拿主意。二哥說他想留下來,考大學可能政審有問題,但他應該可以考技校,將來也許能進無縫鋼管廠當工人,他不想回老家種地。她說自己不想留,要跟娘回老家。來一年多,她仍舊聽不明白成都話,學校老師講課她聽不懂,考試成績在班里打狼(落后),沒有朋友,她過得不開心。成都夏天太熱,冬天屋里又太冷。在東北老家,山溝里冬天那么冷,北風煙雪,零下二三十度,她手都沒長過凍瘡,在成都長了,不但手長了凍瘡,連腳指頭都長了,疼得難受。成都的房子透風,不保暖。成都的冬天見太陽難,出一次太陽,滿街都是人,有些人家甚至把被褥拿出來晾曬。大哥、大嫂家的房子太緊巴了,一大家子人擠在兩間小房子里,實在憋得慌。她要跟娘回老家,回山里,回去見爹。她愿意春天上山采野菜,夏天下河牧牛洗澡,秋天去林子里采蘑菇,冬天坐熱炕頭貓冬烤土豆吃。那種火盆里的木炭火烤出來的土豆,冒著白汽,香味兒撲鼻。成都的土豆水了吧唧的,不好吃。成都的青菜也不是東北老家的味道。成都吃不到酸菜,吃不到榛子蘑燉小雞,吃不到酸湯子。她七年沒見過爹,對爹的印象已經模糊了,但她知道自己想爹。她還記得小時候,爹從天津回來,給她和二哥帶回來一盒十八街麻花。這輩子她只吃過一次那種麻花,簡直太好吃了。爹還給她買回來紅頭繩,扎在頭上好看得很,她是里唯一可以隨時系紅頭繩的女生。她想爹。娘識字少、膽子小,她不能讓娘一個人坐火車走,回去要倒好幾次車,娘自己倒不明白的。來成都的路上,娘暈火車,在車上吐了好幾次。

    這一晃,她從成都回來六十多年了,一別就是永遠,她再沒去過成都。二哥第二年考上技校,后來當了工人,在成都無縫鋼管廠當電工,最后也在工廠退了休,每個月都有退休金。二嫂是成都當地人,孩子們也都是成都人了。愛軍是她和娘回老家以后出生的。她回到自己出生的老家山溝溝,回到村里,當了一輩子農民,嫁的老賈也是農民。下一代,小文和小武兩口子,連同孫子賈壯,戶口還在村子里,現在倒是都跑城里去生活了。

    愛軍在電話里說,姑,我和叔馬上就要登機了。我們到騰螯機場,直接找輛出租車回去,您腿腳不好,在家里等我們就行。千萬、一定不要出來接我們,也不要先去墓地。我們可以明后天上山,叔說這次要多住幾天,不急。她回說好,卻決定吃過早飯還是要先去山上看一眼。歲數大了,腿腳不利落,那也得去。過年前后下了一場暴雪,那之后她還沒上過山,不知道山路怎么樣,好不好走。還沒到采山菜的季節。過清明就快有山菜了,她還能上山采菜嗎?誰知道呢。

    老賈沒癱炕上之前,每年清明,都跟她一起去給爺爺、奶奶和爹娘掃墓。小武沒去廣州之前,也跟他們一起去墓地看姥姥、姥爺。小武沒見過姥爺,是姥姥帶大的。大哥退休之后,平均三四年回來一次給爺爺、奶奶和爹娘上墳培土。大哥是高級工程師,年輕時,工廠送他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學習,是出過國的人。在村子里,大哥是傳奇大人物,每次回來,家里人來人往,她感覺自己在村子里走路頭抬得比平時高,老賈跟她說話的聲音比平時低。她愿意大哥經常回來,大哥什么時候回來,家里都像過節一樣。老賈身體還好時,騰螯機場通航之前,大哥回來要在沈陽桃仙機場下飛機,再倒火車到海城,之前電話告訴他們火車車次,老賈會借車去海城車站接大哥。騰鰲機場開通后,老賈直接去機場接人。二哥比大哥回來的次數少,因為二哥比大哥退休晚。二哥一輩子當工人,退休金也沒有當高級工程師的大哥多。往返老家和成都之間,火車票和機票都不便宜。二哥上一次回來,也是大哥最后那次回來。那次是大哥、大嫂、二哥唯一一次搭伴一起回來的。

    她和娘從成都回村里,爹很快也回來了,他們臨時租了村東頭一戶人家的小下屋住,一年后買了村子里另一戶人家的舊房場,就是現在家里房子坐落的地方。買房場的錢是大哥寄來的。她不再讀書,去社里干活兒。爹干瘦干瘦,身體確實糟糕,干不了重體力活兒,索性留在家里編筐、養雞、趕鴨、喂豬。多年以后,老賈病倒在炕上不愿見人,她才明白,那些年,身體不好是一方面,爹那時候把自己關在家里,其實是不愿見人,不愿跟過去的熟人說話。爹在那些瑣碎的家務里打發余生。她和娘去生產隊干活兒掙工分,不掙工分的話,秋天分不到口糧。她和娘還在家里合作化以前的山場里偷刨了一小塊地,種了土豆和紅薯。那時候,家家吃飯費勁,偷偷開荒的不止他們一家,隊里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民不舉官不究。頭些年生產隊解散,包山場到戶時,她讓老賈要回那片老山場。老賈是賈村人,倒插門。老賈家兄弟六個,他上面有四個哥,家里窮,娶不起媳婦。爹去世后,娘讓她給大哥、二哥寫信,大哥、二哥都同意招個倒插門女婿。家里沒男人撐門面哪行。年輕時的老賈能吃苦,干活兒肯賣力氣,種地也內行。重新分回來的山場已經沒有大松樹,生產隊時栽了些小松樹,又長出大片榛子棵。山場出松樹蘑和榛子蘑,蘑菇曬干了能賣錢,秋天的榛子也能賣些錢。野生蘑菇比大棚扣出來的香菇貴幾倍,能賣上價錢。去年秋天采的蘑菇和榛子,賣掉一部分,她還留了一些,在西屋墻上掛著呢。她自己舍不得吃,二哥和愛軍回成都的時候,都給他們帶走。野生的蘑菇和榛子,比種植的好吃。

    大哥和二哥退休之前,都難得回來。大哥說,以前每當廠子里有回東北出差的機會,從東北去三線的同事都搶著回來。那些同事在東北老家有各種牽掛,父母、親人幾乎都在老家,有的甚至老婆、孩子還在鞍山生活、工作,故土難離,不愿遷到成都去。大哥是技術骨干,但出身不好,平時需要爭搶的事情,總是自覺往后稍。退休以后,大哥和大嫂自費回來。大嫂娘家也在這邊,大嫂的一個親弟弟還健在,是從鞍鋼退休的爐前工,現在還在鞍山的立山區住。大哥大嫂說,他們退休金一半花在機票和火車票上了。大哥退休時,爹娘都不在了,大哥回來上墳,順便吃點兒家鄉的飯菜。大哥說他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湯子,歲數越大越想。東北的酸菜是大白菜腌的,秋天的大白菜一棵十來斤重,在南院太陽地里曬幾天,修整好了下到缸里,放上壓缸石,經過一兩個月的自然發酵,大白菜變成酸菜,可以炒、燉、包餡吃,是東北人冬天的主菜之一。大哥大嫂說,從鞍鋼去成都的那些東北人,剛去時都試著腌酸菜。氣溫和白菜的原因吧,多數以失敗告終,少數年頭腌漬成功,一棵棵軟塌塌的焦黃的酸菜就成了東北人過年串門的隆重禮物。大哥還愛吃老家的酸湯子。酸湯子是滿族食品,去掉皮子的玉米面經過自然發酵,帶著微酸,甩成湯條,入口酸滑,頭一次吃的人可能不習慣,以為吃到嘴的食物饅了,本地人多數都愛吃。成都小吃多,有擔擔面、抄手、各種湯圓,但沒有玉米面酸湯子,只有回到老家才能吃到。跟大哥一樣,二哥也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湯子,每次回來,這兩樣吃食必不可少。看到大哥、二哥吃酸菜和酸湯子時的那種貪婪、滿足,她想過,如果當年自己留在成都不跟娘回來,也許也像兩個哥哥那樣饞老家的吃食。自己雖然一輩子窩在老家山溝里,嫁了鄰村農民老賈,生下的女兒、兒子都是農民,沒有每個月幾千塊錢的養老金,但在老家,愿意吃的食物到處都是,不用花多少錢,可以隨時吃進肚子里,這也是有口頭福啊。口頭福也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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