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正午,獨步走在去高莊村的路上,涼爽的風悠悠的吹著。走過村廟靜極之時,夏末秋初的草間忽起一蟲鳴。那聲音先自怯怯,繼而膽壯,終至于清越而無所顧忌,如一根銀針刺入無邊的岑寂。此聲未落,彼聲又起,窺探之時,霎時間千百蟋蟀竟相鼓翅,織就一張細密的聲音之網,籠罩四野,其聲非噪,其意幽深。 模糊微光樹間,有鳥聲破啼而來。那啁啾不似蟋蟀般執拗,乃是跳躍的、試探的,從這一枝倏忽滑向那一枝,在微光中劃出無形的弧線。這鳴叫是即興的、偶發的,全憑一霎時的興致,毫無章法可循,卻偏生有說不出的諧和,仿佛天地初開時便有此律。 忽有木魚聲自廟里浮來。那聲音清脆,徐緩,威嚴,不緊不慢地推開空氣,排開諸聲,竟使蟲與鳥的合奏顯出幾分淺薄。木魚聲過處,萬籟似乎屏息了片刻——然而也不過是片刻罷了,蟲仍鳴,鳥仍唱,鐘聲卻只管自己的一板一眼,渾不介意他者的存在。 此三者,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本不相謀。然而奇妙得很,偶有一瞬,蟋蟀的顫音、鳥雀的碎語、木魚的脆鳴竟疊在一處,生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和諧。這和諧不是誰安排下的,亦非樂理可解,稍縱即逝,過后便又是各自的喧囂。 我立其間,初時欲辨其音,分別心起,便覺嘈雜無章;繼而欲尋其律,執著心盛,反愈不得要領。待到此心疲竭,放棄索解,只以渾沌耳根納受萬象,卻恍然悟得:那紛紜眾聲,原不曾相擾,所謂雜亂,不過是人心自生的妄念。 蟋蟀不知何為永恒,只鳴此刻之渴求;飛鳥不曉何為意義,但唱當下之歡愉;木魚何嘗懂得超脫,不過是循著擊打的因緣發出聲響。三者的共振,亦非有意為之的共鳴,不過是無常流轉中一時的際會。 禪何嘗在鐘聲里?道豈獨存自然中?執著于分辨,便生優劣之心;起意去追求,即墮分別之障。那蟲、鳥、木魚,乃至山河大地,無非是“如是”而已——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只是按其本然存在、發聲、消逝。 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人間之所以為苦海,不外乎這一雙擇善擇惡、擇雅擇俗、擇真擇妄的耳朵,這一個念是念非、念我念人、念過去未來的心思。 當下一刻,萬籟俱入無分別耳,諸聲齊現不加評判心,便連那“禪”的意念也嫌多余了。存在本身即是圓滿,一切的鳴響,不論來自草蟲、飛禽還是銅鐵,不論短暫或“永恒”,不論“天然”或“人為”,無不是大道在通過它們自己顯露自己。 木魚歇了,鳥雀飛了,蟋蟀也不知何時息了它的琴。惟有無限的寂靜,包容過、也終將包容一切聲響的寂靜,彌漫在虛空里。 這寂靜,并非無聲,隨后是微光下的移動的倒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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