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莊的風(fēng)一如既往的散碎,吹過土谷祠的破窗欞,也吹過咸亨酒店的柜臺,近來裹著的新鮮氣卻比先前稠了——先是鎮(zhèn)口的小D,揣著幾個叫"拉布布"的塑料小玩意兒換了半袋米;沒過幾日,又聽說鄰村的二柱子,把條膝蓋磨出洞的舊褲子當(dāng)寶貝,被路過的學(xué)生仔用一吊錢買走了,說是叫"復(fù)古牛仔褲";連趙太爺家的小廝,都捧著雙印著怪花樣的球鞋顯擺,說城里要賣到幾十大洋,沾著"限定"的邊兒。 阿Q蹲在土谷祠的草堆上,聽王胡唾沫橫飛地數(shù)這些新鮮事,耳朵尖豎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手指卻不自覺絞著自己打補丁的褲腳。旁邊曬太陽的陳胡子聽見了,吧嗒抽了口旱煙,插了嘴:"這算啥新鮮?早前老輩人炒蘭草那陣,才叫邪乎!" 陳胡子是村里的老人,見過的事多。他磕了磕煙袋鍋子,瞇著眼往遠處瞅,像是瞅回了幾十年前:"那會兒有戶人家,院里栽了棵'金邊墨蘭',說是稀罕品種。先是鄰村的鄉(xiāng)紳托人來問,給五塊大洋,主人家嘴硬,說給十塊都不賣;沒半月,城里的行腳商來了,揣著二十塊大洋蹲在院門口,說這蘭草能鎮(zhèn)宅,能聚氣,捧得那家人暈乎乎的,把蘭草當(dāng)祖宗似的供著,夜里都搬個板凳守在院角,怕被人偷了。" "后來呢?"王胡湊了湊,連阿Q都抬了抬眼。 "后來啊,"陳胡子笑了,"不知是誰先傳的,說那蘭草是普通墨蘭染了色的,金邊是用蜜調(diào)了顏料抹的。前一日還捧著大洋來求的,后一日見了那蘭草就躲,像是沾了啥晦氣。最后那戶人家捧著蘭草往城里送,人家連門都不讓進,末了扔在后院,跟野草堆一塊兒爛了。" 王胡嘖了聲:"那炒大蒜呢?我聽我爹提過,說有年大蒜金貴得跟銀錠子似的。" "那是更早些年了,"陳胡子又抽了口煙,"說是有個南方來的商人,說大蒜能入藥,還能運去南洋換香料,在鎮(zhèn)上收了一囤又一囤,把價錢抬得老高。有戶人家見了眼熱,把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的錢都拿出來買了大蒜,囤在屋里,就等漲價。結(jié)果呢?商人卷著錢跑了,說是南洋根本不要這玩意兒,先前說的都是哄人的。屋里的大蒜堆了沒半月就發(fā)了芽,最后只能倒在豬圈里,豬都不愛啃——白瞎了娶媳婦的錢,兒子到現(xiàn)在還單著呢。" 說罷又瞥了眼阿Q:"所以啊,這些新鮮玩意兒,跟先前的蘭草、大蒜也差不離,一陣風(fēng)的事。" 阿Q先撇了嘴:"那破褲子有啥希奇?我先前...先前在城里見的,補丁比他的還多,也沒見誰當(dāng)寶貝!"可聽見"一吊錢",喉嚨又忍不住發(fā)癢——他幫趙太爺舂半個月米,也才得兩百文。 王胡這才想起剛才的話頭,斜他一眼:"你懂啥?人家那叫'有味道'!學(xué)生仔說了,穿這褲子,走路都帶風(fēng),心里頭舒坦。"又拍著大腿笑,"還有小D,前日蹲雜貨店抽'潮玩',五文錢摸了個'隱藏款',上海先生給了兩塊大洋!他說抱著那小玩意兒,夜里都笑醒,這叫啥...'情緒價值'!" "情緒價值"四個字聽得阿Q云里霧里,卻記牢了"兩塊大洋"。他摸了摸兜里幫人挑水得的三文錢,先是往雜貨店去——十文錢抽一次"潮玩",他錢不夠,只盯著柜臺里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兒咽唾沫。掌柜的見了,湊過來攛掇:"阿Q哥,試試唄?抽著了,不光能換錢,揣在懷里,旁人都高看你一眼,多舒坦!" "舒坦"二字鉆了心。阿Q沒抽成潮玩,轉(zhuǎn)身往鎮(zhèn)口走,竟撞見小D正跟人顯擺一雙球鞋——鞋邊沾著泥,鞋面上印著個歪歪扭扭的勾,小D卻寶貝似的捧著:"這叫'聯(lián)名款'!城里青年都搶著要,穿上它,走在路上都覺得腰桿直!"有人湊上去問價,小D梗著脖子:"少了五十文不賣!這可不是普通鞋,是臉面!" 阿Q看得眼熱,又想起那條磨洞的牛仔褲。他摸了摸自己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褲子,膝蓋處也有個洞,是前幾日砍柴勾破的。他頓時來了精神,把褲子往高處提了提,湊到人群里:"小D,你那鞋算啥?我這褲子,洞比你的鞋勾還周正,也是'復(fù)古款'!" 眾人看過來,見他褲子上的洞歪歪扭扭,還沾著草屑,都笑了。小D撇嘴:"阿Q哥,你那是破褲子,人家要的是'故意做舊'的!再說了,人家買這個,是圖個心里痛快——穿得跟城里人一樣,干活都有勁兒,你懂啥?" 正吵著,趙秀才搖著扇子來了,身后跟著個穿洋裝的先生,手里捏著條牛仔褲,褲腿上的洞規(guī)規(guī)整整,還繡著小花兒。"你們吵什么?"趙秀才皺著眉,那洋裝先生瞥了眼阿Q的褲子,又看了看小D的球鞋,笑道:"這些都是仿的。正版的'復(fù)古牛仔褲',洞是按比例裁的;那'聯(lián)名球鞋',勾子的針腳都齊整。至于那'潮玩',正版的顏料都不褪色——買這些的,圖的是個'真',圖的是拿著、穿著時心里的踏實,仿的哪來這些?" 話音剛落,圍著小D的人散了,沒人再問他的球鞋。阿Q低頭看自己褲子上的破洞,又想起雜貨店柜臺里的潮玩,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了。小D也蔫了,把球鞋往懷里一塞,嘟囔道:"怎么就仿的了..." 阿Q沒再吵,蔫蔫地回了土谷祠。王胡又來問他有沒有撈著新鮮玩意兒,他梗著脖子道:"那勞什子有啥用?潮玩不能當(dāng)飯吃,破褲子不能擋風(fēng),球鞋還不如布鞋好走路!我先前...先前在城里見的真家伙多了,都懶得要!"陳胡子在旁邊聽著,沒接話,只慢悠悠收了旱煙桿,往家走了——他見多了,先前炒蘭草時,也有人這般嘴硬,末了還不是蹲在院角嘆氣。 夜里風(fēng)大,吹得草堆沙沙響。阿Q翻了個身,卻沒夢見"隱藏款"潮玩,也沒夢見"聯(lián)名球鞋",只夢見自己捧著兩個白面饅頭,吃得滿嘴是渣——比揣著那些小玩意兒、穿著那些花鞋子,實在多了。 第二日,鎮(zhèn)口又傳開了——說是上海來的先生收了一箱子"潮玩"和牛仔褲,都是仿的,沒人要了,堆在碼頭當(dāng)柴燒。阿Q路過時瞅了一眼,見那燒得噼啪響的塑料玩意兒和布片子,和自己見過的也差不多。他心里哼了一聲,腳步卻快了些——得趕緊去趙太爺家?guī)凸ぃ袢盏酿z頭還沒著落呢。 未莊的風(fēng)還是那樣散碎,吹過土谷祠,吹過咸亨酒店。沒人再提"潮玩"和"球鞋"了,偶爾有孩子撿到碼頭燒剩的塑料碎片,擺弄幾下便扔了。阿Q見了,也只當(dāng)沒看見——他向來是健忘的,只是夜里吃饅頭時,總覺得比揣著啥"寶貝"都踏實,這踏實,倒比啥"情緒價值"都實在。 陳胡子蹲在墻根曬太陽時,見了這光景,偶爾會跟旁邊的年輕人提一句:"你看,跟先前那蘭草、大蒜一個樣,風(fēng)一吹,就散了。"年輕人大多聽不懂,只當(dāng)老人說胡話,他也不辯解,自個兒笑了笑,接著曬太陽。末了,他瞇縫著眼睛望向村外——那絲絲涼意的風(fēng)里,指不定有什么新鮮玩意兒的消息正洶涌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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