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粵東北一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是我夢里最常回去的地方。 土墻灰瓦的老屋房頂上,總是長著幾棵頑強的野草。阿婆說那是"屋頭草",不能拔,拔了屋子就要漏雨,每當看見它們在風中搖擺,我就覺得像是屋脊生出了頭發。 那時沒有風扇和空調,夏夜的晚飯后,各家各戶都搬出竹椅木凳來,在禾坪上納涼。男人們抽著紙煙,女人們搖著蒲扇,孩子們則追著螢火蟲(我們那邊的方言叫"火螢蟲")亂跑,捉住了就放在玻璃瓶里,就像一盞小燈籠,我們常常會比誰的"燈籠"更亮。 老人們看著亂跑的孩子,笑著在念客家童謠:火螢蟲,唧唧蟲,桃兒樹下吊燈籠。燈籠光,照四方;四方暗,跌落坎,坎下一枚針,拈來送觀音。觀音面前一頭禾,割到一擔又一籮,分得你來啀又冇...... 村子東頭有條清得見底的小溪,能看得見躲在水底沙子里趴著的小蝦。暑假里,我們整天泡在那里,摸蜆子、抓小魚、打水仗。 溪邊有棵老李子樹,結的果子又酸又澀,但我們照偷不誤。李子樹是五叔公的,嗓門大得像打雷:"短命鬼,又來偷啀嘅李子!" 我們一哄而散,跑出老遠還能聽見他的罵聲。現在想想,他有哪次真追上來過? 五叔公會講古,說三國,道水滸,聲音沙沙的,講到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時,他的眼睛在紙煙一明一滅的紅光里發亮。 山坳里最熱鬧的是臘月。家家戶戶打黃粄,炸粄子、馓子和豆腐,香氣飄滿了整個村子。 阿姆做的蘿卜粄最好吃。灶膛里的柴火燒得旺旺的,糯米皮里包著白蘿卜絲和蝦米、肉末,蒸熟了鮮香美味。我們總是守在灶臺邊,等第一籠出鍋,燙得左手倒右手也舍不得放....... 后來我離開故鄉,像一支離弦的箭,一頭扎進城市,再沒回頭。 前幾年回去,發現老屋塌了大半邊,瓦片碎了一地。屋頭的草倒長得更旺了,在殘垣斷壁上開出小花。 五叔公早走了,李子樹不知被誰砍了,溪水混濁了不少,再也不見螢火蟲的蹤影。 突然記起他抽著紙煙常說的那句話:"人哪,就像這煙,一口口抽沒了就沒了。"當時不懂,現在懂了,卻已經沒人可說了。 深圳的夜晚,燈火比星星亮得多。我在陽臺上種了盆艾草,算是與土地最后的聯系。有時失眠,凌晨站在窗前看城市燈火,會突然想起阿婆的煤油燈。那么小的光,怎么就能照亮整個童年呢? 人這一生,都在離開故鄉的路上。我們以為走得很遠了,回頭卻發現,那些山巒一直站在記憶里,從未移動半步。 而今我混跡都市,光鮮的衣衫下藏著的仍是那個褲腳沾泥的少女。辦公室里的綠植每周有人來修剪得很整齊,我時常想起老家后山的映山紅,開得那樣放肆,那樣不講道理。 村里早幾年通了自來水,卻再喝不到井水的清甜。水泥路鋪到了家門口,可路上跑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超市里買得到包裝精美的客家黃酒,卻再沒有阿婆釀的那種,裝在可樂瓶里,甜中帶苦的滋味。深圳的餐館能做鹽焗雞,但總差那么點意思--少了柴火灶的煙火氣,少了等待時咽口水的期待。 最痛的是語言。在深圳說慣了普通話,有次在電梯里遇見老鄉,脫口而出的客家話竟然磕磕巴巴。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成了故鄉的陌生人。 也許每個離鄉的人都在進行一場漫長的告別。我們帶著故鄉給予的骨血,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就像溪水總要流向大海,可大海永遠無法理解,一滴水對源頭的思念有多深。 時常想起屋后的那座山,那時覺得好高啊,感覺爬上去就能摸到云彩。去年回去看,不過是個小土坡罷了。 其實我們懷念的故鄉,或許從來不是某個地方,而是永遠回不去的時光。就像老屋墻上那道刻著我身高的鉛筆印,它留在那里,而我早已走遠。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千年前的詩人已經替我們道盡了這份惆悵。如今我站在城市的高處,望著萬家燈火,突然明白:故鄉從來不是地圖上的一個點,而是烙在我們生命里的印記,它會隨著血液流動,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突然擊中你的心臟。 于是那土墻、瓦屋,那螢火、溪流,那李子的酸澀,便都回來了。它們從未離開,只是安靜地等在那里,等我們這些游子,在某個疲憊的夜晚,推開記憶的門。 無論身在何方,眷戀從未消散,處處是鄉關。 一 END 一 作者簡介 張美苑, 醫務工作者,現居深圳市,作品散見報刊、雜志及多家網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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