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賦》 ( 南朝梁)簡文帝 層城之宮,靈苑之中。奇木萬品,庶(shù)草千叢。光分影雜,條繁干(gàn)通。 寒圭(guī)變節,冬灰徙(xǐ)筒。并皆枯悴,色落摧風。年歸氣新,搖云動塵。 梅花特早,偏能識春。或承陽而發金,乍雜雪而被(pī)銀。吐艷四照之林,舒榮五衢(qú)之路。既玉綴而珠離,且冰懸而雹布。葉嫩出而未成,枝抽心而插故。 摽(biāo)半落而飛空,香隨風而遠度。掛靡(mǐ)靡之游絲,雜霏霏之晨霧。爭樓上之落粉,奪機中之織素。乍開花而傍巘(yǎn),或含影而臨池。向玉階而結彩,拂網戶而低枝。 于是重(chóng)閨佳麗,貌婉心嫻。 憐早花之驚節,訝春光之遣寒。夾衣始薄,羅袖初單。折此芳花,舉茲輕袖。或插鬢(bìn)而問人,或殘枝而相授。恨鬟(huán)前之大空,嫌金鈿(diàn)之轉舊。顧影丹墀(chí),弄此嬌姿。洞開春牖(yǒu),四卷羅帷。 春風吹梅畏落盡,賤妾為此斂(liǎn)蛾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時。 譯文 宮闕重重,靈苑幽深。萬種奇樹在此生長,千叢花草在此扎根。 光暈交織,樹影斑駁;枝條繁盛,枝干遒勁。 可當寒圭測出冬節已至,律管灰飛宣告寒冬降臨:草木盡數枯萎凋零,在寒風中褪色飄零。 歲月流轉,新氣萌動,云影輕搖,塵埃微揚。 唯有梅花,早早蘇醒,獨獨識得春的訊息! 有的沐著暖陽綻開金蕊,有的裹著飛雪披上銀妝。 光華傾瀉,照亮整片山林;枝條舒展,如大道縱橫延伸。 似玉珠綴連又忽然散落,如冰棱懸垂又似冰雹鋪陳。 嫩葉初吐還未成蔭,新枝抽芯刺向舊莖。 花瓣半空翩躚而舞,清芬隨風漫過深墻。柔若游絲裊裊垂掛,融入晨霧霏霏茫茫。 美過樓閣飄落的香粉,白過織機新裁的素絹!忽而倚著山崖初綻,忽而臨著池水弄影。 向著玉階垂下錦簇花團,拂過雕窗探出纖纖柔枝。 深閨中的窈窕佳人,容姿溫婉,心性嫻雅。憐惜早梅驚破寒節,訝異春光驅走霜華。 換上輕薄的夾衣,初試單薄的羅袖。 纖手折下這枝芳華,素袖輕揚托起春光——或簪鬢間笑問人:“可似去年妝容?” 或贈半枝遞君手:“且共一縷春香。” 恨鬢邊花影太疏落,怨金釵玉鈿已舊痕。 獨步朱階顧影自憐,纖指輕捻梅枝嬌顏。 推開春窗迎風立,四面的羅帷漫卷如煙。 春風啊,莫將梅花吹盡! 鏡前人輕蹙蛾眉,捧花枝一聲長嘆: “花色終將隨水逝,紅顏怎堪負流年?” 關鍵詞句釋義 1. “寒圭變節,冬灰徙筒” 圭(guī):古代測日影的玉器,代指節氣變化。 冬灰徙筒:古人將蘆葦灰置于律管中,冬至時灰飛標示季節更替。 句意:寒冬已至,萬物凋零,唯梅花感知春訊。 2. “吐艷四照之林,舒榮五衢之路” 四照之林:典出《山海經》,指光華照耀四方的神樹,喻梅花絢爛。 五衢(qú):樹枝分五杈如通衢大道,形容梅枝舒展之態。 句意:梅花在林中綻放,枝條向四方伸展如道路縱橫。 3. “摽半落而飛空,香隨風而遠度” 摽(biāo):花瓣飄落。 句意:花瓣半落紛飛,香氣隨風遠播,寫梅之動態美。 4. “爭樓上之落粉,奪機中之織素” 落粉:指女子脂粉;織素:白色絲絹。 句意:梅花潔白如脂粉、似素絹,與人間美物爭輝。 5. “賤妾為此斂蛾眉” 斂蛾眉:皺眉憂愁。 句意:女子見梅花將落,感傷青春易逝。 文學與思想解析 1. 核心結構:物人雙線交織 前半賦梅(寫景): 以“寒圭變節”起筆,渲染嚴冬背景,突顯梅花“偏能識春”的靈性;再以“玉綴珠離”“冰懸雹布”比喻其晶瑩姿態,賦予梅花神性色彩。 后半寫人(抒情): 通過“重閨佳麗”折梅、簪花、嘆花的情節,將梅花凋零與女子青春遲暮關聯,形成“花人同悲”的意境。 2. 藝術手法 比喻疊用: “承陽發金,雜雪被銀”以金、銀喻日光與雪色中的梅花;“玉綴珠離”狀其花苞玲瓏。 感官通感: 視覺(“四照之林”)、嗅覺(“香隨風度”)、觸覺(“霏霏晨霧”)交織,營造沉浸式意境。 用典暗合: “四照之林”化用《山海經》神樹傳說,“五衢之路”借帝休樹典故,提升文化厚度。 3. 思想內涵 梅花象征: 先知者:“偏能識春”喻敏銳感知時機的智者; 高潔者:不與百花爭艷,獨放于嚴寒,彰顯孤傲品格。 生命哲思: 由“畏落盡”“恐失時”引出對易逝美好的哀嘆,呼應南朝宮體詩“以艷筆寫哀情”的傳統。 作者與版本考據 1. 蕭綱生平: 南朝梁簡文帝(503—551),梁武帝第三子,宮體詩代表作家。四歲能文,被譽“吾家之東阿(曹植)”,然作品多被評“輕艷”。《梅花賦》是其存世名篇。 2. 米芾書法本爭議: 北宋米芾曾書《梅花賦》(元豐七年,1084年),但真偽存疑。其筆勢“縱逸豪放,如天馬行空”,內容與蕭綱原文略有異文(如“枝抽新而搖” vs “枝抽心而插故”)。 文化影響與對比 與宋璟《梅花賦》對比: 唐代名相宋璟借梅喻“貞心不改”的士節,風格剛健;蕭綱則重物態之美與人性哀婉,體現南朝審美特質。 對后世詠梅詩的啟發: 王安石“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化用其冰雪意象;王冕“不與杏桃同媚嫵”承襲其孤高主題。 此賦以富麗辭藻重構了梅的物性,更通過“人花互喻”將自然現象升華為生命哲思。其宮體筆法雖受“輕艷”之譏,卻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學“以花喻人”的抒情傳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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