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一說子沐,此說見于后世文獻,非先秦原始史料記載),戰國時期宋國蒙人。關于蒙地的具體位置,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在今河南商丘北部(戰國屬宋國蒙縣),另有一說為今安徽亳州蒙城(此說多見于唐宋以后地方志)。莊子曾擔任漆園吏,生活清貧,卻淡泊名利,拒絕楚威王相位之聘,主張在亂世中保持人格獨立,追求“逍遙無待”的精神自由。他是先秦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既繼承老子“道法自然”的核心哲學,又獨創“齊物”“逍遙”“坐忘”等思想體系,與老子并稱“老莊”,其學說被后世稱為“老莊哲學”。作為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莊子開創的“莊子學派”對中國古代哲學、文學、藝術等領域影響深遠。 《莊子》?又名《南華經》,成書于戰國中后期,主要由莊子及其后學所著。該書涵蓋哲學、政治、人生、藝術、宇宙論等廣泛議題,核心精神在于批判工具理性(如“有機事必有機心”)、倡導“天人合一”,并提出“得意忘言”的認知方法論。漢代尊莊子為“南華真人”,故《莊子》得名《南華經》,并與《老子》《周易》合稱“三玄”。書中通過寓言、卮言、重言等文學手法,深刻闡發對自由、審美、生死等問題的思考,堪稱先秦哲學與文學的瑰寶。 《莊子》 內篇·人間世 《人間世》以“虛己順物”為樞軸,直面亂世中個體與權力結構的根本性沖突(“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通過解構儒家倫理的實踐困境,提出“無用之用”的生存智慧。莊子借?顏回諫衛君?的寓言,揭露“德蕩乎名,知出乎爭”的倫理異化:孔子以“心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破除顏回“端而虛、勉而一”的道德執念,要求其以“唯道集虛”的空明心境超越善惡對立(“虛者,心齋也”),暗含對儒家“克己復禮”的釜底抽薪式批判;以?櫟社樹“不材得終”?與?支離疏“形殘免役”?的極端案例,顛覆“材/不材”的世俗二分法,揭示“無所可用,安所困苦”的吊詭邏輯——唯有消解“名實之網”對生命的規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在“材與不材之間”保持動態平衡(“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方能在權力絞殺中全身遠害;借?楚狂接輿“鳳兮之嘆”?,痛斥“臨人以德”的教化暴力(“殆乎殆乎,畫地而趨”),主張以“安之若命”消解主體意志與外在境遇的對抗(“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其方法論以“乘物以游心”為實踐綱領:通過“心齋”滌除機心成見(“瞻彼闋者,虛室生白”),以“與天為徒”超越人倫是非(“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最終在“托不得已以養中”的被動境遇中,實現“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主動超脫(“就不欲入,和不欲出”)。本質上,該篇以“虛己”懸置自我中心主義(“絕跡易,無行地難”),以“順物”消融主客二元對立(“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既呼應《齊物論》“喪我”的認知革命,又為《德充符》“游于形骸之內”提供實踐注腳,最終將亂世生存升華為“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的精神逍遙——在權力夾縫中開辟出一條“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安之而已”的超越之路。 【原文】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chōu)乎!” 【譯文】 顏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孔子說:“到哪里去呢?”顏回回答:“打算去衛國。”孔子說:“去衛國干什么呢?”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他正年輕,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不可稱數,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失去了可以歸往的地方。我曾聽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去到那里,就好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理衛國的辦法,衛國也許還可以逐步恢復元氣吧!” 【原文】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譯文】 孔子說:“唉!你恐怕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摻雜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什么建樹,哪里還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 【原文】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譯文】 “你懂得道德毀敗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嗎?道德的毀敗在于追求名聲,智慧的表露在于爭辯是非。名聲是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慧是互相爭斗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兇器,不可以將它推行于世。 【原文】 且德厚信矼(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zī)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茍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譯文】 “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篤守,可未必能和對方聲氣相通,一個人雖然不爭名聲,可未必能得到廣泛的理解。而勉強把仁義和規范之類的言辭述說于暴君面前,這就好比用別人的丑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會被別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遭到別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說衛君喜好賢能而討厭惡人,那么,哪里還用得著等待你去才有所改變?你果真去到衛國也只能是不向衛君進言,否則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展開爭辯。你必將眼花繚亂,而面色將佯作平和,你說話自顧不暇,容顏將被迫俯就,內心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為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稱之為錯上加錯。有了依順他的開始,以后順從他的旨意便會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進言,那么一定會死在這位暴君面前。 【原文】 且昔者桀殺關龍逄(páng),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yǔ)拊(fǔ)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譯文】 “從前,夏桀殺害了敢于直諫的關龍逄,商紂王殺害了力諫的叔叔比干,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地位撫愛人君的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地位違逆了他們的國君,所以他們的國君就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當年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人民全都死盡,而國君自身也遭受殺戮,原因就是帝堯和夏禹不停地使用武力,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結果,你偏偏就沒有聽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就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這樣,你必定有所依憑,你就試著把它告訴我吧!” 【原文】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譯文】 顏回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勤奮努力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了嗎?”孔子說:“唉,這怎么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于言表,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背他的地方,他也借此壓抑人們的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欲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守己見而不會改變,表面贊同而內心里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樣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原文】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譯文】 顏回說:“如此,那我就內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內心自有主見并處處跟古代賢人作比較。內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為同類。跟自然為同類,可知國君與自己都是上天養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還是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象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為未失童心,這就叫跟自然為同類。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為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做臣子的禮節,別人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們也就不會責難了吧,這就叫跟世人為同類。心有成見而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為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這樣做自古就有,并不是從我才開始的。像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跟古人為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孔子說:“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么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執著于自己內心成見的人哩。” 【原文】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譯文】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地向老師求教方策。”孔子說:“齋戒清心,我將告訴你!如果懷著積極用世之心去做,難道是容易的嗎?如果這樣做也很容易的話,蒼天也會認為是不適宜的。”顏回說:“我顏回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吃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可以說是齋戒了吧?”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并不是'心齋’。”顏回說:“我請教什么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只在于聆聽,心的功用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只有大道才能匯集于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齋’。” 【原文】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qú)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譯文】 顏回說:“我不曾稟受過'心齋’的教誨,所以確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顏回;我稟受了'心齋’的教誨,我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顏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游而又不為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采納你闡明你的觀點,不能采納你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標的,心思凝聚全無雜念,把自己寄托于無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齋’的要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跡就很難。受世人的驅遣容易偽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借翅膀才能飛翔,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復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靜的境界。至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將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普通的人呢!” 【原文】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zāng),爨(cuàn)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譯文】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派我諸梁出使齊國,責任重大。齊國接待外來使節,總是表面恭敬而內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對我說:'事情無論大小,很少有不通過言語的交往可以獲得圓滿結果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功,那么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功了,那又一定會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事情辦成功或者辦不成功都不會留下禍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飪食物的人也就無須解涼散熱。我今天早上接受國君詔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水,恐怕是因為我內心焦躁擔憂吧!我還不曾接觸到事的真情,就已經有了憂喜交加所導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還會受到國君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擔,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導我吧!” 【原文】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譯文】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義。做兒女的敬愛雙親,這是自然的天性,是無法從內心解釋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為的道義,天地之間無論到什么地方都不會沒有國君的統治,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這就叫做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雙親的人,無論什么樣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適,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的人,無論辦什么樣的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極點。注重自我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響,知道世事艱難,無可奈何卻又能安于處境、順應自然,這就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會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還顧得上眷戀人生、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原文】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秦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秦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譯文】 “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道理再告訴你:大凡與鄰近國家交往一定要用誠信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而與遠方國家交往則必定要用語言來表示相互間的忠誠。國家間交往的語言總得有人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夸贊,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于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國君產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況且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后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人情,到后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無度。無論什么事情恐怕都是這樣:開始時相互信任,到頭來互相欺詐;開始時單純細微,臨近結束時便變得紛繁巨大。 【原文】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厲。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譯文】 “言語猶如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定會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蕩,有了得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別的什么緣由,就是因為言辭虛浮而又片面失當。猛獸臨死時什么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產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卻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所以古代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行為處世能不審慎嗎!至于順應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無可奈何以養蓄神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報!不如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樣做有什么困難呢!” 【原文】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譯文】 顏闔將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師傅,他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就兇殘嗜殺。跟他朝夕與共如果不符合法度與規范,勢必危害自己的國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規范,那又會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卻不了解別人為什么會出現過錯。像這樣的情況,我將怎么辦呢?” 【原文】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 【譯文】 蘧伯玉說:“問得好啊!要警惕,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內心里不如順其秉性暗暗疏導。即使這樣,這兩種態度仍有隱患。親附他不要關系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親附到關系過密,會招致顛仆毀滅,招致崩潰失敗。內心順性疏導顯得太露,將被認為是為了名聲,也會招致禍害。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原文】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譯文】 “你不了解那螳螂嗎?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勝任,還自以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謹慎呀!經常夸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了他,就危險了!你不了解那養虎的人嗎?他從不敢用活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撲殺活物會激起老虎兇殘的怒氣;他也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撕裂動物也會誘發老虎兇殘的怒氣。知道老虎饑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兇殘的秉性。老虎與人不同類卻向飼養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老虎的人能順應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殺的人,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 【原文】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shèn)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譯文】 “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只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于愛惜隨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 【原文】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譯文】 匠人石去齊國,來到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世人當作神社的櫟樹。這棵櫟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用繩子繞著量一量樹干,足有頭十丈粗,樹梢高臨山巔,離地面八十尺處方才分枝,用它來造船可造十余艘。觀賞的人群像趕集似地涌來涌去,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著趕上了匠人石,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隨先生,從不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先生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地往前走,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什么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定會沉沒,用它做成棺槨定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的樹。沒有什么用處,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壽延。” 【原文】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夫柤(zhā)梨橘柚,果蓏(luǒ)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pǒu)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譯文】 匠人石回到家里,夢見社樹對他說:“你將用什么東西跟我相提并論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都屬于果樹,果實成熟就會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會遭受摧殘,大的枝干被折斷,小的枝丫被拽下來。這就是因為它們能結出鮮美果實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來了世俗人們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么用處的辦法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沒有用處的人,又怎么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原文】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jiǎn)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譯文】 匠人石醒來后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弟子。弟子說:“旨意在于求取無用,那么又做什么社樹讓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說:“閉嘴,別說了!它只不過是在寄托罷了,反而招致不了解自己的人的辱罵和傷害。如果它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遭到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法與眾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 【原文】 南伯子綦(qí)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譯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帶游樂,看見長著一棵出奇的大樹,上千輛駕著四馬的大車,蔭蔽在大樹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么樹呢?這樹一定有特異的材質啊!”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并不可以用來做棟梁;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干,樹心直到表皮旋著裂口并不可以用來做棺槨;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 【原文】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qiū)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yì)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明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shàn)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sǎng)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譯文】 子綦說:“這果真是什么用處也沒有的樹木,以至長到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呢!”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干長到一兩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去;樹干長到三、四圍粗,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尋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樹木砍去;樹干長到七、八圍粗,達官貴人富家商賈尋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它們始終不能終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患。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總不把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了解,認為他們都是很不吉祥的。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原文】 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cuō)指天,五管在上,兩髀(bì)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筴(cè)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譯文】 有個名叫支離疏的人,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于頭頂,后腦下的發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糊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口人。國君征兵時,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征兵人面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賑濟米粟,支離疏還領得三鐘糧食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形體殘缺不全那樣的德行呢! 【原文】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譯文】 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隱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鳥啊!你怎么懷有大德卻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界不可期待,過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業;國君昏暗天下混亂,圣人也只得順應潮流茍全生存。當今這個時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險啊!人為地劃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遍地的荊棘啊,不要妨礙我的行走!曲曲彎彎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 【原文】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譯文】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燃燒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樹漆因為可以派上用場,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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