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貢水湯湯，自贛南群峰間蜿蜒而來，到達會昌縣城外，忽覺此地靈氣縈繞，便放緩了腳步。江畔富尾老廟下，翠竹祠隱于蔥蘢綠意中，風過處，瑯玕輕響如環佩叮當，正是“瑯玕風戛響珊珊，割得江云綠一灣”的真切寫照。 “不似湘靈祠畔種，啼鵑血淚染成斑。”這竹不似湘靈祠畔的斑竹，染著啼鵑血淚的凄楚，它只是潑潑灑灑地綠著，翠得能滴出水來，與祠宇的煙香、金殿相映，暈染出一幅流淌了五百年的水墨長卷。 祠里供奉的賴公，是為會昌人心里最親近的本土神。清朝同治《會昌縣志》里，明明白白記著，這翠竹祠始建于明成化十九年，原叫賴公祠，名字的更迭里，藏著一段江水也沖不散的傳說。 傳說的開頭，落在貢江邊一個叫金壘的漁人身上，那日他撒網入水，只覺網底沉沉，以為是肥美的江魚，拉上來卻只是段黑黢黢的木頭。 金壘皺著眉把木頭扔向下游，轉身再撒網，網剛沉底，又是那熟悉的墜感——還是那段木頭，像跟他認了親似的。如是再三，金壘心里犯了嘀咕，這木頭怕不是尋常物？他捧著木頭回了家，木頭觸手溫潤，竟不像泡過水的樣子。 夜里金壘睡得沉，忽見一位魁梧神人立于床前，錦袍上繡著云紋，開口時聲音像貢水輕拍著岸邊：“我姓賴，楚人也，晉時棲隱祈山，宗老子之道，得飛升變幻之術。” 神人指了指屋角的木頭說：“你把它雕成我的模樣供奉，可保這方水土風調雨順，百姓安康。”金壘驚醒時，窗外天剛蒙蒙亮，他沖到屋角一看，那段木頭在晨光里泛著微光，仿佛真有靈氣。 第二天，金壘便尋了城里最好的木匠，按著夢中神人的模樣鑿刻木頭。木匠下刀時，木屑簌簌落下，竟帶著淡淡的松脂香，圍觀的街坊都湊過來看，說：“這木頭里怕真住著神呢？” 消息傳到知縣梁潛耳中時，他正蹲在田埂上看著鄉民秧苗。那年春寒，秧苗蔫頭耷腦的，梁潛心里正愁，聽說了木頭的奇事，又見那初具雛形的神像眉眼間透著沉穩，當即拍板道：“得建個祠廟供奉賴公！” 建祠的消息一傳開，會昌人都動了心。賣布的掌柜捐了新織的錦緞，打算給神像做袍；種糧的農戶挑來新收的米，給工匠們當口糧；連江邊擺渡的老漢都把攢了半載的銅子兒倒進募捐箱，叮當作響。 梁潛帶著人在城郊尋了三日，最后停在貢水河畔的坡地上——這里背山面水，坡上長滿了翠竹，風一吹，竹葉“沙沙”地唱，像在應和人語，梁潛踩著竹影笑道：“就這兒了，竹護祠，水養人，再好不過！” 明成化十九年，時值農歷七月初六，祠廟落成，梁潛親手題了“賴公祠”的匾額，紅漆金字，往門楣上一掛，檐下的銅鈴都似更清亮了。 他站在臺階上對眾人說：“今日起，每年這日子就是賴公紀念日，咱們抬著神像出街游一游，讓全城人都沾沾福氣！” 就在那天，由八個后生抬著神像走在街前，神像衣袍上的金線在日頭下閃，街坊們追著隊伍跑，有婦人往神像手里塞剛摘的蓮蓬，有孩童舉著糖葫蘆跟著笑，貢江邊的風里，都飄著歡喜的氣兒。 后來，明朝皇帝為病中的太后祈福，鑾駕竟一路到了賴公祠。那時剛下過雨，祠外的翠竹上掛著水珠，把朱紅的祠門映得發綠。皇帝踏過竹間石板，見滿院翠竹亭亭，像無數碧玉簪子插在土里，忽然對隨從說：“'賴公祠’這名太素了，配不上這竹。” 當天圣旨便下并賜名為“翠竹祠”，這名字一叫就叫了幾百年，連祠前的竹子都似得了名分，長得更茂了——春時新筍破土，能聽見“噼啪”的拔節聲；秋時竹影斜斜鋪在供桌上，連香灰落得都輕。
△王陽明祈雨情景劇 黃振榮 攝 到了明正德十二年五月，南贛巡撫王陽明路經會昌時，正遇著大旱。他剛從上杭過來，一路見田埂裂得能塞下拳頭，稻穗卷得像枯草，心里急得冒火。 王陽明沒去縣衙，直接往翠竹祠走，到了祠前便脫了官帽，對著賴公神像躬身行禮：“若能降雨救民，陽明必題匾致謝。” 頭兩天日頭毒得很，老百姓蹲在竹蔭下嘆氣；第三天后半夜，忽有風起，竹梢“嘩啦啦”響得厲害，跟著雨就落下來了——先是零星幾滴，接著越下越密，直下到天亮還沒停。 等王陽明再到祠里時，田埂上的裂縫已被雨水泡軟，他提筆寫下“功澤弘庇”四個大字，墨里混著雨氣，寫得格外有力。如今這鎏金匾額還懸在后殿神龕上，字縫里像還凝著當年的雨意，摸上去總比別處溫潤些。 前殿那方紅色直匾更有分量，是清朝同治皇帝的圣旨，“敕封顯應賴公侯王”八個字用金線繡在紅緞上，邊緣鑲著龍紋，掛上去那天，會昌人敲著鑼來瞧，有老人踮著腳看了半晌，抹著笑說：“賴公成了侯王，更能護著咱們啦！” 其實護著會昌人的哪是名號？民國時貢水發大水，江水漫到祠前石階，可祠里的神像愣是沒沾著半點水；后來祠廟遭了損，有老人偷偷把神像碎片藏在瓦罐里，埋在竹根下，等重修時挖出來，碎片拼在一起竟還完整——那些藏著碎片的竹根，后來都長得格外粗壯，像是在替人守著念想。 2002年翠竹祠大重建時，工匠們特意從老墻里拆出幾塊明代青磚，洗干凈了嵌在新殿墻角，青磚上還留著當年工匠的指印，淺得像竹葉脈絡。 新落成的祠廟有兩千多平方米，正殿梁枋上雕著“風調雨順”的紋樣，朝拜廳的地磚是老窯燒的，踩上去“咚咚”響，帶著老祠堂的回聲。 站在祠前廣場往下看，會昌城的屋頂像鋪了層青瓦的浪，貢水在遠處閃著光，滿坡翠竹依舊圍著祠宇，風過時，竹浪推著香火氣往山下飄，把“靈驗”的名聲傳得老遠。  而會昌人最惦記的，還是七月的賴公廟會，這廟會全稱叫“翠竹祠賴公侯王顯應公廟會”，人們卻愛叫它“菩薩出街”，從農歷七月初五鬧到初八，整整四天，縣城像浸在蜜里似的甜。 老人們說，廟會總伴著“洗街雨”——每年七月初一到初八，準有一場雨落下，不大不小，剛好把青石板路洗得發亮，連墻根的青苔都透著水靈。 “是賴公要出街了，先讓雨洗干凈路呢。”奶奶哄孫兒時總這么說，孫兒就舉著油紙傘蹲在門口等，看雨滴在石板上砸出小水花，覺得那是賴公派來的信使。 “菩薩出街”那天最是熱鬧。初五一大早，八個人抬著賴公神像從翠竹祠往下走，神像袍角繡著五爪龍，是按同治年間的樣式重做的，日頭一照，金線能晃花眼。 隊伍前頭是敲鑼打鼓的，銅鑼“哐哐”響，鼓點“咚咚”跳，跟著是舉彩旗的孩子，旗子上繡著“五谷豐登”，跑起來像一群彩色的鳥。 街坊們早就在門口擺好了供品：剛蒸的米糕還冒著熱氣，撒了把白糖；新摘的葡萄串成串，掛在竹竿上；連剛學走路的娃娃都被大人抱著，往神像前的盤子里放塊糖果。 隊伍走到十字街口時，賣糖畫的老李把糖稀熬得能拉絲，手腕一轉就畫出條龍；捏面人的張嬸手指翻飛，轉眼就捏出個賴公像，被娃娃們舉著跑，笑聲能傳到貢江邊。 廟會里最驚心動魄的是“上刀山、過火煉”，刀山立在祠堂廣場中央，三十多把鋼刀并排釘在木架上，刀刃磨得锃亮，太陽底下能照見人影。 表演者是個精瘦的漢子，赤著腳往刀上踩，腳底板碾過刀刃時，人群里“嗡”地起了陣吸氣聲，有人攥著拳頭不敢看，等他爬到頂端展開雙臂，喝彩聲能掀翻祠堂的屋頂。 過火煉更奇，木炭燒得通紅，鋪成丈許長的“火路”，火星子“噼啪”跳，漢子光腳踩過去，褲腳沾了火星也沒事，有膽大的湊過去聞，只聞到點草木灰的味。 去年會昌戲劇小鎮辦非遺展，這絕技又演了一回，游客舉著手機往前擠，有人擠掉了鞋都顧不上撿，散場后還圍著表演者問：“真不疼？”漢子笑：“賴公護著呢。” 2013年，賴公廟會入選江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時，會昌人在翠竹祠前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響里，竹梢都似在點頭。 其實不用名錄認定，這廟會早刻在會昌人的日子里了——就像祠前的翠竹，年年抽新筍，歲歲有生機；就像貢水的水，日夜淌著，把賴公的故事、廟會的熱鬧，一代代往下傳。 我雖沒親歷過賴公廟會的盛況，可去年在戲劇小鎮看“上刀山、過火煉”時，見圍觀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喝彩聲震得耳朵發響，忽然就懂了——那擠在人群里的，有盼著莊稼豐收的農戶，有盼著生意興隆的掌柜，有盼著孩子平安的爹娘，他們的念想，跟五百年前金壘捧回木頭時的念想，跟梁潛倡議建祠時的念想，原是一樣的。
△翠竹祠 黃振榮 攝 如今站在翠竹祠的竹蔭下，看香客們捧著香火往正殿走，煙氣混著竹香飄得慢悠悠的。后殿“功澤弘庇”的匾額在香火氣里泛著柔光，前殿的圣旨直匾紅得發亮，殿外的竹子又長高了些，新筍頂破了去年的落葉。 農歷七月初的雨該快下了吧？雨一來，青石板路就洗得發亮，等著“菩薩出街”的隊伍踩過；雨一來，戲臺就搭起來，弦子一拉，會昌人又要在戲文里，把賴公的故事再唱一遍。 悠悠歲月，翠竹環祠，賴公的庇佑或許是傳說，可人們心里的念想是真的；廟會的熱鬧或許會散，可攥在手里的盼頭是暖的。這大概就是靈祠與廟會能傳五百年的緣故——不是神護著人，是人用念想護著念想，用熱鬧暖著日子，像那翠竹，守著一方水土，生生不息。 來源：縣志、地方號、民間、網絡等，文中觀點僅供參考，如有遺漏或侵權，懇請告知刪除或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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