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措手不及的風(fēng)雨,卻是快樂無憂的日子。 ![]() 太陽無情炙烤著大地,山坡上的玉米須都快干成了淺褐色,風(fēng)一吹簌簌落得滿地都是。此刻,空氣里飄著的,是包谷地的腥氣,是曬場上的暖香,還有那場“搶偏東”里,混著泥土的雨氣。 那年的假期,總是顯得有些忙碌,可忙的不是寫不完的作業(yè),而是思考各種不著邊際的游戲,包括那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 我所住的小山村嵌在山坳里,日子就像坡上的包谷,扎實(shí),也帶著點(diǎn)粗糙。深秋時(shí),一塊塊坡地被包谷稈擎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綠稈子黃了尖,裹著的包谷穗墜得稈子直打晃,穗子尖的須子干成了紅棕,像誰撒了把碎線。此刻,屬于豐收的快樂大戲才剛剛開始。 掰包谷是一場盛大的全家聯(lián)歡。天尚未亮明,父母便趁著涼爽的微風(fēng),早早出門摸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而等我們慢吞吞從被窩里掙扎起來,外面早已是背兜里玉米倒在地上的唰唰聲。 此刻,我們心里最牽掛的不是金黃的玉米,而是那尚有些翠綠的包谷稈?!白呱掀拢M一筐給你留根最甜的包谷稈?!蔽胰嗔巳嘌劬?,像跟屁蟲般跟在了父母后面,露水把褲腳浸得透濕,踩在包谷稈的枯葉上,咯吱咯吱響。父親在前面開路,手起手落,"咔嚓"一聲,包谷穗就從稈上脫了下來,扔進(jìn)背簍里,背簍沿很快就冒了尖。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攥住包谷穗使勁擰,可穗子像長了根似的,擰得手生疼,才勉強(qiáng)扯下來,穗子上還掛著半截稈皮。母親在旁邊笑:“傻瓜,得先掰掉尖上的須子,找著縫往下掰?!彼氖植冢瑓s靈活,指尖在包谷穗底一摳,再一掰,穗子就乖乖落進(jìn)筐里,指甲縫里嵌著層黃粉,是包谷的漿。 很快幾個(gè)背兜都已裝得滿滿的,父親便讓我們先休息會,他開始砍包谷稈。只見他用鐮刀對著稈底一揮,剎時(shí)便已割倒一大片,而每每這時(shí),他會精心挑選幾棵矮壯的包谷稈,薅下來劈成段,遞給我們品嘗。只見剝開綠皮,里面的髓亮晶晶的,咬一口,甜津津的汁水順著喉嚨往下滑,比家里的糖水還清爽。我還總是和其他小朋友比著誰找的稈甜,他舉著根稈子喊:"我這根甜!"我就攥著自己的往他跟前湊,兩人各咬一口,洋洋得意間,又笑成一團(tuán)。有時(shí)候稈子太嫩,咬下去濺得一臉汁水,搞得粘乎乎的。 掰回來的玉米,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壩上簡單曬了曬,便要開始將玉米粒從穗子上搓下來,這常成了我和弟弟的競技比賽。父親給我們各分一小堆,誰先搓完,誰就能得到有限的獎(jiǎng)勵(lì)。我坐在地上,倆手攥著包谷穗在用膠鞋底做成的工具上使勁來回搓,玉米粒"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纱瓴涣艘粫?,手心就紅了,火辣辣地疼。弟弟雖比我小兩歲,可手勁卻大得很,眼看著他面前的包谷穗越來越多,我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手上的動(dòng)作。 地壩邊自然也堆著不少“戰(zhàn)果”,那就是搓完玉米粒剩下的包谷核,干巴巴的,白里帶著點(diǎn)黃。我最喜歡的游戲就該上線了,找一塊平地,蹲在核堆旁"蓋房子",首先把粗點(diǎn)的包谷核當(dāng)柱子,細(xì)點(diǎn)的當(dāng)梁,一層層往上堆,想堆座摩天大廈或者高塔,可包谷核滑,堆到不多高就容易塌,塌了又堆,手上沾滿了核上的絨毛,癢得直撓。有時(shí)候我們還會拿起幾根核搭個(gè)底座,這樣搭的更穩(wěn),往上堆,竟真堆起過一間"小瓦房"或是其他奇形怪狀的建筑,高興得我們手舞足蹈,甚至守在一旁生怕被人破壞。 最記掛的,還是那場"偏東雨"。來得快,下得猛,搶不及時(shí)就會把曬的糧食打濕。每每這時(shí),我們?nèi)胰硕嫉醚杆傩袆?dòng)起來,有的拿著木耙使勁刨,有的用撮箕使勁裝,有的則忙著用籮筐挑,有的則忙著找薄膜蓋,看似雜亂無章,卻又恰恰配合得很完美。有時(shí)候,不但自己家要搶,更要幫著鄰居搶。此時(shí),伴隨轟隆隆雷聲的,更加悠揚(yáng)動(dòng)聽的則是各種農(nóng)具撞擊發(fā)出的聲響。 常常很幸運(yùn),總是搶進(jìn)了屋里,雨才開始下得大了些。可有時(shí)候,偏偏雨來得有些猝不及防,那便是另外一種狼狽不堪的樣子。記得有一次,那天秋陽正好,曬場上攤滿了玉米粒,金晃晃的一片,像鋪了層碎太陽。我悠閑地翻曬著玉米粒,用腳一踢,玉米粒在空中劃出道金弧,落下來沙沙作響。我看天氣如此晴好,便搬了個(gè)小板凳躺著,欣賞起了天上的藍(lán)天白云,一陣微風(fēng)吹來,我竟不知不覺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偏東雨來了!快搶!"父母在對岸的玉米地使勁地喊了半天,我卻一點(diǎn)也沒聽見,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早已忘記了天氣的飄忽不定。等到父母急急忙忙趕回來的時(shí)候,風(fēng)已是越來越急,吹得人睜不開眼,黑云轉(zhuǎn)眼就壓到了頭頂,天暗得像傍晚。剎那之間,豆大的雨點(diǎn)"啪嗒"砸下來,狠狠地砸在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濕印,接著就"嘩啦啦"往下澆。 任憑父親迅速將裝滿玉米粒的筐往屋檐下搬,我和兄弟幫著母親也在努力地將散亂的玉米粒掃到一處,最終還是沒搶贏。原本金黃的玉米,被雨水泡得發(fā)脹,顏色也暗了下去,甚至有些還被沖到了地壩邊。父母雖然并沒有責(zé)怪我們,但到天晴時(shí),大家又一粒一粒從縫隙里把玉米拾回來。那種對糧食的珍惜,是對付出最好的回報(bào)。 而天氣就是這么任性,有時(shí)候我們還沒有搬進(jìn)屋里,天空中竟然又開始出起了大太陽,有時(shí)候甚至一邊是大太陽還一邊下大雨,常常是搞得我們又好笑來又好氣。 后來我走出了山村,去了城里讀書、工作。城里的秋天,沒有包谷地,也沒有曬場,更不會有"搶偏東"的慌張。偶爾在郊外看到零星的玉米地,還有超市賣的新鮮玉米,以及包裝得干干凈凈的玉米面,卻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是那掰包谷時(shí)手上的糙感,還是啃包谷稈的清甜,亦或麻包谷時(shí)"噼里啪啦"的聲響,還是那場雨里一家人手忙腳亂卻又緊緊湊在一起的溫暖。 原來有些時(shí)光,走著走著似乎就忘了,就像那被雨打濕又曬干的玉米粒,還有砌著砌著就倒塌的玉米核,似乎看不出痕跡,但總裝在心里卻別有一番滋味。 那聲"搶偏東"的廝吼,大概是刻在骨子里了。風(fēng)一吹,就跟著玉米須一起,落進(jìn)心里來;有時(shí)酸酸的,更多甜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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