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暴力教育背后是代際貧困的生存焦慮，而苦難最終在理解與感恩中淬煉成生命的韌性。 抑或是以往人們的思想觀念陳舊和落后，在我們這些同齡人成長的過程中絕大多數家長教育孩子都顯得簡單粗暴，打是主要方式之一，中國好像自古就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論斷，老家就有一句現在看來很可笑的歇后語：“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由此大人打孩子、孩子挨揍之稀松平常可見一斑。自幼頑劣調皮的我從小到大挨過不計其數的飽打，有兄弟玩伴間的激烈戰斗、有老師的無數調教，最為頻繁的當數母親大人的暴力教育。 父親雖性格較急但是性情溫和，初中畢業，在當時也算得上有些文化，他對我們的教育主要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舉例子、打比方、講道理常常讓小時候的我有昏昏欲睡之感，偶爾也會嚴厲的批評或敲打。母親則不然，樂觀豁達但性格激烈，從未進過校門，她老人家的打孩子是姥姥的正宗遞傳，她們從小就是在姥姥的暴打中成長起來的，這給我后來頻繁被她老人家暴力調教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和實踐基礎。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兩次因為考學而被母親的暴揍，對我而言也許這兩次挨打猶如中國革命時期的遵義會議和延安整風，否則我可能還真走不出那山溝溝。 小學時學習成績一直比較優異，尤其是數學總是名列前茅，小學畢業那年在公社小學五年級數學競賽中成績斐然、榮獲重獎，也許這點小小的成績讓當時在艱辛中掙扎的父母對遙遠的未來看到了一絲曙光。那個年代當地小升初也像今天一樣有劃片的區域限制，只是不甚嚴格，父親為了讓我能在紅極一時的河畔二中就讀，于是托親戚說情，讓我在河畔公社轄區的朱河小學報名參加考試，為了不影響朱河小學的升學率，要求我參加他們的畢業考試且必須得能考進前五名方可報名，最終總算得以如愿，準許我參加河畔二中的招生考試。 記得父母為了鼓勵我好好學習，他們承諾如果我能考中就給我買塊當時非常流行的電子手表，印象中可能需要三、五元，為了得到那本可望不可及而心儀的電子表，心里不知盤算過多少次，估計睡覺都被笑醒過！拿我當時的學習成績考中應該不是問題，只是能考多好心里確實沒有把握，總覺得咱這山溝溝里的人哪能和人家河畔那大地方的學生并駕齊驅，既沒有見識又缺乏自信。 那個年代，家長對孩子基本都是散養狀態，不像今天既要陪讀、又要接送。記得要去考試的前一天，因為父親外出務工，再加上農活繁忙，母親為我準備了兩大包的口糧，帶著我到姥姥家央求小舅把我送到朱河小學，然后讓我跟著那小學參加考試的學生自行前往，前路茫茫，不知所措，僅十一歲的我只能硬著頭皮、背著干糧去了便是。 印象中步行到河畔二中時已是黃昏時分，門口兩旁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八個紅色大字很是壯觀，等進了校門后只覺得這學校大得沒邊兒，校園的學生多得不計其數，那高中的學生和家長的模樣沒什么區別。本來母親囑咐我到學校后去找當時在高三讀書的七舅住宿，還交待我將大部分干糧都留給七舅，一看若大的學校、這么多的人我根本無從去找，無數次向來往的行人打聽七舅的名字都無果而終。 夜幕降臨，無奈的我越來越覺得緊張和惆悵，肩膀上搭著兩包干糧只能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轉悠。天無絕人之路，驀然間在來來回回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大姨家的表哥，他當時也在該校就讀高一，從來都沒感覺到表哥如此親切！我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里委屈得都差點哭了出來，絲毫沒有猶豫地跟著表哥去了他們的宿舍，再根本沒提要找舅舅的事。 就這樣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地參加了考試，只記得參加考試的學生人山人海，他們都穿著時髦、興高采烈、談笑風生、機靈有加，好多考生拿著的那漂亮的鉛筆盒見都沒見過。每門課考完出了考場時我也被陌生的帶隊老師象征性的關照了一下，問了問我考得如何等等，記得對數學答案時我全都答對了，語文考試感覺也算是正常，就這樣我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心里時不時惦念父母承諾的那塊電子表指日可待。 過了幾天便是出榜的日子，父親便讓要去河畔趕集的二哥順便查看結果，那天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二哥晚上帶回來好消息。二哥本來一直是我的數學老師，他對我的學習實力很是了解，等他回來時首先驚喜般地問我：“你是不是改名字了？”，納悶的我說道：“沒有啊！”，于是他那滿臉的堆笑突然變得神情嚴肅和疑惑，他說道：“如果你沒改名字的話那就沒考上，第一名叫劉耀春，我以為你把名字改為劉耀春了呢！”。幾句話說得一家人都失望得沉默不語，一時間氣氛非常尷尬和緊張，父親和二哥只能以河畔二中學校好、競爭激烈、招收水平高等分析著原因，敷衍著大家都失落的情緒和尷尬的局面，爺爺在一旁看著失望的我只有不住地安慰，這是我自上學以來的第一次落選，我只有不加任何懷疑地失望、緊張和懊惱，母親一聽結果神情嚴肅地繼續忙她的家務活去了。 等二哥走了以后，母親大人提著她那常用的燒火棍來到我面前，不由分說地就是一頓飽打，邊打邊罵道：“你成天在學校都干啥呢？叫你好好學習，你就是聽不進去，大人都苦死了，把你打發到學校里盡知道玩……”，無論如何結果就是沒考上我無法爭辯，只能左躲右閃地忍受著，心里的憋屈難以言表，直到爺爺為了呵護我說了幾句后母親才算罷休！ 晚飯間一家人都很沉默、很失落，只有每個人吃飯發出的吸溜聲和碗筷碰撞發出的聲響。闖了大禍而身受飽打的我委屈、失望且百思不得其解，數學滿分120我全都對了，語文正常發揮按平時的成績也能有80分左右，我怎么就落選了呢？心中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考生水平都很高，只后悔不應該報考那該死的河畔二中，但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呀！ 就這樣幾天來我在母親大人面前大氣都不敢喘，只有踏踏實實地多做家務活以討好她老人家消消氣。幸虧先前父親托情的那位親戚很是負責，他根據我之前參加畢業考試和帶隊老師反饋的情況總覺得我不應該落選，于是他專程到河畔二中探查此事，結果才發現我的數學卷子在密封時被漿糊粘在他人試卷后面，壓根就沒被閱判，數學成績為0分，等閱完我的數學試卷后真是滿分，這才口頭通知我被河畔二中錄取！ 直到幾十年后我和同學劉耀春還談及此事，說起當年他第一名總分201，我還開玩笑說：“如果我語文是82分以上我就是第一名，但我因此還挨了母親大人的一頓飽打”，我們都不禁哈哈大笑！母親得知我最終被錄取時，既高興、又懊惱、又心疼地說她冤枉了我，讓我白挨了一頓打，于是用那塊我心心念念了好久的電子表算是給我了安慰和補償！ 從家到河畔的距離是四十華里山路，上了初中的我生平第一次離家住校上學，從此我開啟了三年步行往返的寶貴經歷。那時候還不滿十二歲，在班里算是年齡最小的人之一，始料不及的是從未想象過“想家心急”的可怕，誰知開學當天看著送我的爺爺離去的背影和那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同學，我的心陡然間被掏空了似的。 從此以后，對家人的思念瘋長般愈演愈烈，渾渾噩噩、行尸走肉般只是跟著大家日復一日地混日子，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期待每個星期六的到來，每當這天中午把早就寫好的請假條遞給班主任等待批準，若是班主任順利地批準還則罷了，否則那怕他多問一句話那委屈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那憋屈、壓抑的心情連一聲“回家取饃饃”都無法回答，這樣的煎熬幾乎持續了近兩年。但這些委屈和感受當時從來都未向家人提及，總覺得這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要經歷的必由之路，只有自己默默地承受，唯在獨處時小心翼翼地舔舐那幼小而受傷的心靈，期待它有朝一日能自然愈合。 因此，本來成績一直優異的我一落千丈，記得有一次期中考試后名落孫山的我還被學校在廣播中通報，但當時已被“想家心急”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我根本顧不得許多，猶如那馬上要被餓死的人早都不在乎衣不蔽體的羞恥！直到初二后一學期我才從那泥濘和旋渦中慢慢地掙扎出來，如夢初醒的我才勉強能學習，總算在班里能算個中等學生，但生性調皮的我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邪念，導致我中考時第一次真正的名落孫山。但這次因為我們全班七十二名同學僅有兩名女生榜上有名，父母再也沒有深究，只有父親嚴肅地批評了幾句就算躲過了一劫！  作者14歲多初中畢業時的照片 為了繼續追逐夢想，無奈的父親又托人幫我轉學復讀。幸運的是又遇上二哥為我當班主任，而且恰好碰上當年數學競賽命題的老師為我教授數學，雖然已過去三年時間，但這位老師對當年我做答他所出的那“難于上青天”的試題之情況印象頗為深刻，看到我的名字后如獲至寶，他認為這孩子定是天資聰明、可造之才，經他和二哥商議就為我定了明確的目標：考中專。那個年代農村學生考小中專甚為流行，一來少上三年高中能減輕家長供讀成本，二來早畢業、早掙錢、早回報，但要考取小中專的難度堪比今天考取清北，六門課平均成績要在90分以上才有考中的可能。 當時的我早已擺脫了想家的困擾，調皮搗蛋的天性隨著青春期荷爾蒙的暴發又一次凸顯，雖然成績還算優異，但思想總是吊兒郎當，沒把考中專這事太放在心上，成天滲發油、大襠褲、高跟鞋地更注重個人形象。當時的小中專考試要過兩道關，首先是預選關，然后是正式參加考試，其實憑當時的實力預選應該是能輕松過關。 人有時候總有些無法解釋的事羈絆你的前行，就在中專預選考試一路順利行將結束的時候，因為前幾門都感覺考得很理想，只剩最后一門最得心應手的化學時，向來精力充沛從不睡午覺的我鬼使神差般地非要睡個午覺，一覺睡到自然醒，等睡眼朦朧的我一看表已開考四十分鐘了，一時被嚇得魂飛魄散，直沖到考場門口時監考教師以超過開考半小時而將我拒之門外，在我的再三央求下老師才勉強讓我進了考場，在緊張、擔心和迷糊狀態下匆忙地開始答題，不一會兒時不時有開始交卷的同學，這讓我更加急切和緊張，最終在我還沒答完的時候考試結束的鈴聲清脆地拉響了，那鈴聲好似一把鋼刀捅進了我的心窩，失望、落魄和懊惱的我只能把只答了一多半的試卷交給了老師。 當考完試后的周末回到家里時我總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父親問我考得如何，我說現在還不知道，不懂考試的母親在一旁說道：“娃娃剛考完，成績還沒出來，不知道就不知道唄！”，可父親是讀過書的人，他馬上嚴肅地說道：“每次考完試你答得怎么樣還能感覺不到？以前每次問你都說好著呢，這么關鍵的考試你咋能不知道呢！”，母親從父親的批評聲中聽出了端倪，感覺辛辛苦苦多年的希望要灰飛煙滅了，態度突然間從方才的安慰晴轉多云，母親一邊氣急敗壞地說道：“這么說你考壞了啊！把你一天打發到學校里在干啥……”，一邊掄起手里拿著的撂鞭（趕鳥的工具）劈頭蓋臉地打將起來，本來因此事就痛心疾首的我好像也覺得自己該打，贖罪般無聲地忍受著母親的每一棍子，期間我下意識地抬起左胳膊抵擋了幾下，戴了四年的那塊心愛的電子表被打得四處飛濺、七零八落，直到母親打完后才發現我的左胳膊無法自由活動，無論抬起還是下垂都疼得要緊，只能在脖子上套了個繩圈將手臂掛于胸前，數十日后才恢復痊愈。 這次沉痛的教訓讓我至今記憶深刻，我再也不敢因為疏忽大意而耽誤任何一件大事。誰知預選考試結果公布的時候更讓我無奈至極，該死的化學只考了68分，我總分考得了第九名，而且縣里恰好給了九個名額，但讓人無語的是第八名并列兩人！人常說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縫，看來真是命該如此！直到快要報考高中的時候，記得父親還耿耿于懷地抱怨道：“你還去考高中嗎？別人都是學不好考不上，你學好了都考不上，咱還上學干啥？”，其實父母也是覺得一次機會沒有抓住而惋惜，多年來盼星星盼月亮，卻最終讓我的低級失誤戳破了那希望的肥皂泡。后來我還是參加了中考，數理化三門除了物理99分外其他都得了滿分，總算用一個優異的成績讓父母略得安慰，可惜的是高中期間還是沒有踏實學習，以致后來沒有讀上更為理想的大學！ 如今已逾知命之年的我，每每看著年近耄耋的父母都佝僂著被生活壓彎的脊背，心里總是無盡的愧疚和罪孽，那時候確實無法理解大人的艱辛和期望，曾肆意地揮霍過大把的光陰和天資，把多少父母的厚望放縱地灑在了自己來時的路上！現在每當我和父母通話或回家團聚時，他們總是噓寒問暖，恨不得小心翼翼地像招待貴賓般地侍奉自己的兒女，寸草之心何以報得如山重恩！曾記得我在哪里看到過這么一句話：“這世間最心酸的事莫過于唯一無私真心為我付出的人，卻對我卑躬屈膝！”，總覺得貼切至極、入木三分！漸漸老去的母親可能再也不會打我了，雖然她老人家的暴力教育有不妥之處，但我打心底里感恩母親，沒有她老人家的調教真不知道我現在是什么樣的光景，感謝那兩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挨打！母愛如水，父愛如山！愿父母平安、健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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