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讀詩文之前,請朋友們先來了解一下蘇軾初到海南的生活情形。這對全面透徹理解今天的詩文有巨大的幫助。 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筑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宋史·蘇軾傳》 這是《宋史·蘇軾傳》記載蘇軾初到海南儋州時的情形。一開始他和兒子蘇過居住在官屋,但有些官員認為他是罪臣,沒有資格居住,于是蘇軾買地筑屋,當地的鄉親們幫助他搬運磚土。房子建好后,獨與兒子蘇過居住,日常以著書為樂,還時不時和當地的鄉親們一起游玩,好像要在此終老。 這段記載非常簡略,似乎蘇軾在海南的生活還不錯。實際的狀況遠比這個惡劣百倍千倍。這在和好友程天侔父子的書信中有詳細的記載。程天侔是蘇軾在惠州結識的好友,曾任廣南東路推官,多次為他資助食物、藥品、衣物等物資助其脫困,書信往來頻繁。 ![]() 某啟。 去歲僧舍屢會,當時不知為樂,今者海外豈復夢見。聚散憂樂,如反覆手,幸而此身尚健。得來訊,喜侍下清安,知有愛子之戚。襁褓泡幻,不須深留戀也。仆離惠州后,大兒房下亦失一男孫,亦悲愴久之,今則已矣。 (注釋:離開惠州后,大兒子房下失去一男孫,蘇軾悲愴很久,如今已釋然。既是自己的真實情況,又是安慰朋友的話語。)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注釋:先是舉了個例子——六無,種種艱辛難以盡述,大抵可以用一無所有來形容,唯一的好處就是瘴氣不重。) 近與小兒子結茅數椽居之,僅庇風雨,然勞費已不貲矣。賴十數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注釋:和兒子蘇過搭建了幾座茅屋,僅能庇風雨,卻耗費巨大。幸得當地學生幫忙,親自做泥瓦匠,慚愧難言。) 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乍熱,萬萬自愛。不宣。——《蘇軾文集·與程秀才書》(注釋:好在此身猶存,便交付于造物主,任其安排,順流而行、遇坎則止,沒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這篇文章詳盡的記載了蘇軾初到海南的艱難情形。尤其是最后一段,很能看出身處逆境的蘇軾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除此之外,晚年的蘇軾遍和陶淵明的詩文,并編纂成集,還請謫居雷州的弟弟蘇轍為其作序,其中有這樣的記載: ![]() 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荼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此亦皆罷去。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一一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謫居儋州,只有兒子蘇過陪伴左右,住的是茅屋,吃的是苦菜和芋頭,心中對華屋玉食沒有絲毫的想法。日常也沒有什么嗜好,就連昔日最喜歡的讀史和作文到了儋州也停下了。唯獨喜歡作詩,精深華妙,沒有老年人常見的衰弱疲憊之氣。雖然生活很艱苦,但他卻做到了精神內守,用隨和的心態面對一切磨難。 下面我們來一起品讀今天的詩文。這是蘇軾在海南居住生活近三年后,于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離開海南時所作,是蘇軾豁達通透的人生觀的集中體現。蘇軾來到海南本就抱著必死之心,誰又能料到哲宗駕崩,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他最終得以北歸。尤其是尾聯,不僅是家喻戶曉的千古名句,更是蘇軾歷經磨難卻不頹廢、不放棄,依舊熱愛生活的真實體現。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宋·蘇軾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參星橫斜,北斗轉向,夜已深,馬上進入三更天,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即使連綿不斷的苦雨和終日不斷的狂風,也終有天氣轉晴的時候。 參橫斗轉:參,參星。杜甫有“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詩句。斗,北斗七星。首次將星宿和時間流逝結合,是曹植的原創:月沒參橫,北斗闌干。 三更:即子時。既是最深的夜,也是最早的晨。 苦雨:即久雨。 “參橫斗轉”和“苦雨終風”既是自然現象,也是詩人多年的人生遭遇。“欲三更”和“也解晴”明顯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黑暗總會過去,黎明終將到來。世間再深沉的苦難,也終有結束的一天。首聯處處洋溢著歡快的氣息。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烏云四散,皓月當空,不需要任何東西來點綴,天空和大海本就是澄澈清明的。 頷聯用典。《世說新語·言語》中記載: 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 因為這個典故,還誕生了成語“居心不凈”,多指內心不純,存心不善,含貶義。 此前是“月明多被云妨”,當下是“云散月明”,他終于等到了天朗氣清的這一天。有一種解讀說這里隱喻改革派的失勢,朝堂和蘇軾本人都迎來了嶄新的氣象,也頗有道理,在此不表。 和首聯一樣,“云散月明”和“天容海色”是自然現象,后面的“誰點綴”和“本澄清”亦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 “天容海色本澄清”這句可以看做是蘇軾一輩子踐行的人生信條。他既不是新黨成員,也不隸屬于舊黨,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只堅持自己的判斷。他是一位有思想,有獨立人格的文人。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這都是一種非常寶貴的品質。 ![]()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徒然剩下孔老夫子乘著木筏出海傳道的意愿,略微聽懂了黃帝在廣袤的原野演奏的咸池之樂。 頸聯是全詩的難點所在,用了兩個典故。 其一,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夫子說:“如果我的主張行不通,就乘著木筏漂流到海外去。” 孔夫子為了傳道,他愿意乘著木筏出海。而蘇軾,自然也渴望自己的滿腔抱負能有個用武之地,奈何時局和那些政敵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相反還一貶再貶,最終被貶到了天涯海角,濟世之志沒能實現。 “空余”二字最值得玩味。表面是自嘲理想幻滅,暗含著無用武之地的無奈。更深層次則是:既然“道不行”,就不必強求,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孔夫子沒有出海,而蘇軾卻是實打實的出海了,而且在海南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好事,甚至可以說蘇軾對海南的影響非常巨大,所以“空余”二字還有自謙的意味隱含其中。 其二,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除。” 北門成是軒轅黃帝的臣子,黃帝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之樂,初聞令人震撼驚恐,再聞使人松弛,終悟則惑除而契合天道。 蘇軾初貶海南,這驚濤駭浪帶給他的感覺就是“懼”;經過在儋州辦學化民、躬耕自足,漸與自然共生; 這次北歸渡海,濤聲依舊,卻已達到“天樂”之境——苦難已經化解,完成了從失意向達觀的跨越。 “乘桴”還對應了標題中的“渡海”。“奏樂聲”也暗合渡海時的濤聲。 ![]()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被貶南荒,九死一生,但我心中從不悔恨或者遺憾,這次被貶南荒的經歷,是我人生最奇妙的體驗。 屈原有“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名句,屈原潔身自好,堅持追求真善美,雖九死也不悔恨。“九”是陽之極數,代表著無數次。 “茲游”,狹義指本次渡海的經歷,廣義指被貶儋州的際遇。萬里歸來,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已是兩鬢斑白的老者。但他依然大氣豪邁,經過歲月的淬煉,表現出的樂觀豁達讓人欽佩不已。這正是蘇轍說的“不見老人衰憊之氣”。 這首詩可以說是蘇軾一生貶謫生涯的總結, 是蘇軾之所以成為蘇軾的最好的見證,且充滿哲理,意蘊深遠。 ![]() —君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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