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春天,三月二十五日。夜,靜謐,晴朗,對面一座臺色大廈的紅屋頂上掛著一彎新月;積雪已經不多了。 “來人,備橇!······” 大門外只有我那輛晚上用的雪橇,其實德米特里即使沒有那聽差的這聲吆喝也清清楚楚地聽見我出來了,因為我聽得他吧噠一聲咂嘴,仿佛是在黑暗里吻了某人一下,據我推測,這是招呼那匹小馬把雪橇從石子路上拉過來,能聽見雪橇下面滑木上的鐵條在石子路上刺耳地嘎嘎作響。雪橇終于到了跟前,殷勤的聽差托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扶上雪橇;要是他不扶我,我倒可以徑直跳上雪橇,現在呢,為了不使他難堪,我只好慢慢蹭過去,踏碎蒙在一汪水洼上的薄冰,弄濕了腳。——“謝謝啦,老弟。”——德米特里,上凍了吧?——那還用說,少爺;這會兒到了晚上什么都凍上了,少爺。 ——多傻!我干嗎要問?——不對,一點不傻:你想說話,想跟人們交談,因為你心里高興。我為什么高興?要是在雪橇上坐上半個鐘頭,我就不會再想說話了。那是因為,你在告別前的話說得相當得體,那是因為,她的丈夫親自送你出來,還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那是因為,聽差的一看見你就抖擻精神,盡管他滿身芹菜味兒,卻是高高興興地服侍你。我有一回給過一枚半盧布的銀幣。在我們的所有回憶中,總是中間的一段失落了,只剩下最初的和最后的印象,特別是最后的。因此才有一家的主人把客人送到門口這個極好的習慣,主人站定在門邊,一般是不能不對客人說上幾句客氣話的。不管關系多么親密,這個規矩不能想視。譬如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其實什么意思也可有,可是客人出于自尊心不由自主地作這樣的翻譯:“什么時候”的意思是:請盡早來;“我們”的意思是:我和我妻子;她也很樂意見到您;“再”的意思是:我們剛剛一起 度過了一個夜晚,是跟您在一起是不會厭煩的;“再見”的意思是:請再光臨;是,客人就留下一個愉快的印象。此外,給傭人賞錢也是必不可少的,特別是在管理欠佳的人家,在那里并非所有的聽差,特別是門房(那可是個最重要的人物,因為他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印象),都彬彬有禮。他們把您當家里人一樣迎送,而他們的 殷勤 --來自那半個盧布的銀幣——可以被理解為:您在這里為大家所喜愛和尊敬,所以我們在討好老爺太太的時候也竭力討好您。也可能,只有聽差一個人喜愛和尊敬你,但不管怎么說總還是愜意的事。弄錯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沒有錯,也就沒有······ “喝迷魂湯啦!······見鬼!······” 我和德米特里乘著雪橇正慢慢兒地、規規矩矩地靠著馬路右邊沿著一條大道前進,實然一個“怪物”(德米特里后來這么叫他)駕著一輛兩匹馬拉的轎車迎面向我們撞來。雙方避開,走了十來步遠時德米特里才開腔:“您瞧,怪物,不知道靠右手!” 可別以為德米特里為人懦弱或者嘴巴不快。不,正好相反,他雖然個兒不高,不留胡子(只留了上髭),可他有很強的自尊心,嚴守自己的職責,這一次他所以表現得軟弱,有兩方面的原因:1)德米特里習慣于駕馭令人肅然起敬的輕便馬車,可如今我們乘的是輛雪橇,駕轅的是一匹很小很小的馬駒,兩邊的車轅于極長,馬鞭子好不容易才能夠上那匹小馬,這小馬還可憐巴巴地直絆后腿,這很可能引起旁觀者的嘲笑,所以這種情況對于德米特里來說就格外難堪,會使他失去他的尊嚴感;2)一定是,我的問話“上凍了吧?”使他記起了秋天出門時同類的問話。他是個獵人;獵人就有值得他出神幻想的事兒——因而忘掉了及時地把那個不靠右邊駕駛的馬車夫痛罵一頓。在馬車夫里頭,也跟在一切人中間一樣,總是那個自信心更強、先發制人吆喝別人的人正確。也有例外的;譬如,萬卡①就怎么也不能吆喝輕便馬車,一匹馬的單馬車,哪怕是很漂亮的,也很難吆喝那四匹馬拉的;話又說回來,一切決定于性格,決定于時間的情況,更主要的決定于馬車夫的個性,決定于駛往哪個方向。有一次我在土拉就見過一個特別顯著的例子,說明一個人憑著他的果敢可以對別人施展多大的影響。 ①舊俄時代對馬及駕具粗糙的載客馬車的俗稱。 時值謝肉節出游;雙馬雪橇,四匹馬的雪橇,轎車,良種大走馬,絲綢的斗篷式的女外衣——全都在基輔大街上連成了一串一行人蜂擁。突然橫街里一聲吆喝:“拉住,哎,勒住馬!讓開,哎!”這一聲好響亮、好自信。行人都不由自主地讓開了道,無論是兩匹馬的還是四匹馬的,都勒住了。您猜是怎么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馬車夫,站在一輛駕著骯臟的駑馬的破舊不堪的雪橇上,一手舉著韁繩尾巴在頭頂上揮舞,沒有等任何人轉過念頭來,就吆喝著穿過了馬路。連站在崗亭里的那些警察都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車輛都往一個方向行駛,那么相互間的糾紛就會持續較長的時間了:那個欺侮了人的,總想快馬加鞭疾馳而去,或者愿意落在后面,另外那個人則有時來得及向對手證明其做得不對,于是占了上風;不過,要是駛往同一個方向,那么,誰的馬跑得快,誰就占優勢。 德米特盡管是個血性子的人,好罵人,可是有顆善良的心,憐惜牲口。他使鞭子,不是用它來催逼牲口,而是用來糾偏,那就是說,他不用鞭子來驅趕牲口:這樣做不符合城里馬車夫的身份,只有當馬兒到了大門口還不停步的時候,他才給它“一下”、這一點我現在就有機會看到,當我們的小馬勉勉強強地從一條街把我們拉到另一條街的時候,我從他表示絕望的背部姿態和手勢以及他咂嘴的聲音都看得出來,他感到很為難。要他用鞭子打它,他不習慣。可萬一那匹馬停了下來呢?這他可受不了,盡管這里不能怕人開玩笑,說“是給它喂草料嗎?可見,德米特里的一舉一動,多半是出于責任感,很少是出于虛榮。 關于馬車夫們相互之間的各種各樣關系,他們的聰明、機智和傲氣,我接著還想了好久。在大伙兒匯集一起的時候,他們一定會互相認得出來,過去彼此吵過架的,于是又從敵對變成友好了。世上的一切是多么有趣,特別是不屬于我們圈子的那些階級的人際關系。 所有這些關系也非常適用于生活中一般人的關系。對老爺們自己之間和他們同馬車夫之間遇到這類沖突時的關系我也很感興起。——“往哪兒竄,真是廢物!”當這句話是針對整個兒車上的人說的,上面的乘客就會不由自主地竭力偽裝出一副嚴肅的或者開心的樣子,或者裝出漠不關心的表情——總而言之,就是裝出一副原先沒有的表情;看得出來,要是能表示相反的態度,他才高興呢,——我還注意到,那些留小胡子的老爺們對于這種對他都輛車的侮辱特別敏感。 ——車上是誰?——喊這一聲的是那位崗警,今天早晨就在我眼前,他也遭到了馬車夫極大的侮辱。在這個崗亭對面的大門口停著一輛轎車,一個棕紅色大胡子的討人喜歡的馬車夫把韁繩壓在屁股底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正在太陽里暖和暖和自己的脊背,看得出來他曬得滿愜意,因為眼睛幾乎完完全全瞇了起來。那位崗警在他對過崗亭前的那塊空地上來回踱步,用手里的斧鉞的尖端把鋪在自己崗亭平臺前一個水洼上面的木板撥正。他驀地感到了不滿意,也許是因為馬車停在那里,也許是因為馬車夫那么舒服地曬著太陽而有點妒忌,也許就是想說說話——他沿著他那塊小平臺走過去,向胡同里望了一眼,然后用手里的斧鉞砰砰敲了兩下那塊木板:“喂,你停哪兒啦?把路都堵住了。”馬車夫稍稍睜開了一下左眼,瞟了崗警一眼,又閉上了。——“拉走!怎么的,跟你說話呢!”毫無反應。——“難道沒聽見!把車挪開,跟你說話呢!”崗警見沒有答話,又沿著小平臺走了過去,朝胡同里又望了一眼,看來,是準備說出幾句驚人的話來。這時車夫稍稍抬起身來,理了一下身子底下的韁繩,帶著惺忪睡眼轉向崗警說:“喊什么?你這家伙,傻瓜蛋,連槍都不發給你一支,倒在這兒大叫大嚷!” “挪開!” 馬車夫醒了,駕車走了。 我看了看崗警,他嘀咕了些什么,惡狠狠瞧了我一眼,顯然,他不高興我聽到了這場對話,并且還老是盯著他看。我知道,沒有比這更令人深深感到屈辱的了,那就是,讓他知道你看到了這件事,不過不想說而已;我因而感到不好意思,可憐起崗警來,就走開了。 我還喜歡德米特里那一下子就能給人起個綽號的本事;我覺得這很有意思。“讓開,皮帽兒,一一老總,大胡子,讓開,小雪橇,讓開,洗衣婆,讓開,江湖郎中一一讓開,大人物讓開,法國佬!”——俄國人能夠一下子就給一個他初次見面的人找到一個挖苦他的名字,這種本領是驚人的。還不止是給人取名字,還給一個階層取名字:小市民——“貓販子”①,仿佛小市民階層是剝貓取皮的;聽差的——“拉卡洛,馬屁精”;農民——“留里克②”(為什么這么叫,不知道);馬車夫——“啃軛索的”,等等——數都數不過來。俄國人跟人吵起架來,哪怕是第一次看見的人,他都會馬上給他取一個刺痛他的外號:歪鼻子,翹鼻子,斜眼鬼,厚嘴唇的老滑頭。必須親身體驗,才能知道這些名字總是多么準確無誤、恰到好處地觸到你的痛處。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有一次人家在我背后對我的侮辱。有一個人說我:“啊,他是開縫牙!”要知道,我有一口特別糟糕的稀稀落落的牙齒。 ①以捕捉、收購貓狗等并剝制毛皮出賣為業者。 ②據史書記載,是俄國留里克王朝的創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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